阿土是江家的一个粗使下人。
    江家出现疫病后, 府里的人被分作了三堆。主子们被关在一个院子里。贴身伺候主子的下人们被关在另一个院子里。最后剩下阿土这些粗使下人,他们被关在了一起。阿土起先非常恐慌,觉得自己必死无疑, 朝廷封了江家就是要叫他们自生自灭。
    但他慢慢发现, 朝廷的官兵只是拦着不让他们出院子而已,除此以外并不苛待他们。一日两顿都会准时送过来, 早上是熬得浓稠的糙米粥配上大馒头;傍晚是一碗热乎乎的糙米饭配上两大勺炖菜,炖菜里竟然还有肉!阿土有天幸运地吃到了三块肥肉。
    因为吃得好,阿土私心里觉得这样的日子竟然相当不错。
    什么活都不用干, 又不会被管事呵斥,结果吃得比平日里还要好一点。要知道他这样的粗使下人,吃饭的时间是和主子们错开的, 平日里都只有残羹冷炙可以吃。
    直到第五天, 阿土发热了。
    他快吓死了,觉得自己肯定是倒霉催地被传上疫病了。疫病这玩意儿, 十个人一起传上起码要死九个。阿土躺在大通铺上, 和他同住的粗使下人谁也不敢靠近他。
    外头守着的官兵得知有人发病了就去通知了太医。
    太医假模假样地做了防范, 用一块厚实的三角布巾挡住了口鼻,然后提着药箱慢悠悠地来了。他皱着眉头给阿土把了脉,淡定地说:“不过是伤风轻症而已, 老夫给你开三副药, 熬了喝下去,再裹着被子发发汗,益气解表, 不出两天就能好转。”
    阿土傻乎乎地看着太医。
    太医懒得和他多话。
    要不是现在情况特殊, 像阿土这样的下人,八辈子都请不来太医给他看病。
    太医又提着药箱慢悠悠地走了。
    再两天, 阿土果然痊愈了。这个院子里的所有人都觉得他福大命大。有人说:“就说阿土怎么可能会传上疫病?咱这样粗使下人,轻易都不能靠近主子的院子!”
    又有人说:“谢天谢地!咱们碰上了一个好皇帝啊!”
    都觉得阿土能捡回一条命,是因为皇恩浩荡,朝廷竟然给他们这些卑贱之人都安排了太医。
    阿土也觉得皇帝好。他现在对江家的主子厌恶极了,都已经是主子了,不说像安信侯府的太夫人那样能给百姓送鸡,好好过日子不行吗?非要作孽!遭天谴了吧!
    阿土甚至恶毒地想,既然是主子自作孽,盼着他们能死掉几个,这样才好呢。
    和粗使下人这边逐渐轻松起来的氛围相反,关押主子的那个院子里,气氛始终低迷。江侍郎的继室一直没好起来,整日昏昏沉沉的,只能躺在床上。小妾一边担心自己生的庶长子,一边日日咒骂夫人,觉得夫人把全家害惨了,结果没两天也病了。
    太医每日淡定地来给病人看诊。
    治病这事不算难,尤其是这种乍暖还寒时最易得的风寒,治起来真的不难,但要把人治到一个“既不会好起来又不会坏下去”的整日昏沉的程度,就很考验技术了。
    身为太医,想要长命百岁除了清淡饮食、修身养性,更重要的是别长多余的好奇心。
    什么都别多问。什么都别多说。
    皇上怎么吩咐,他就怎么治病。
    江家的一家之主江侍郎不归太医治疗,太医就权当府里压根没有这个人。
    那江侍郎现在在哪里呢?
    自然是在苟太监手里。
    无论江侍郎能不能招供出一点什么来,他都将会在这次“疫病”中不治身亡。这样看来好似江侍郎说不说的、说了什么,没有任何什么区别。其实不然。如果江侍郎能说出一些有用的讯息,那么他小妾给他生的庶长子、继室生的女儿和幼子就都能活。
    若不然,苟太监不介意叫江家所有主子都死于这场疫病。
    所以江侍郎最终还是招了。他确实是在机缘巧合下知道了天象有异,且世家打算利用天象做些什么。但他不知道天象具体会在什么时候发生变化。他也不敢多问。
    苟太监好似并不满意。
    他指了指桌上一个油皮纸包袱,声音尖细得如同从地狱中爬上来的恶鬼:“这里头包着真正的疫病之人穿过的贴身衣物,江大人不想它出现在不该出现的地方吧?”在江大人所有的儿儿女女里面,他最看重的应该是被他悉心培养了好几年的庶长子。
    江侍郎目眦欲裂。
    到这一刻,他才有些后悔。当他猜到世家打算利用天象做些什么时,他为何不在那时就上报皇上?如果他当时上报了,那他必然会被皇上看重。哦,因为皇上当时一心要任命一个目不识丁女人为田吏,虽然只是吏不是官,但他依然觉得这是对他们这些当官之人的一种侮辱。他暗自想过如果皇上退位成太上皇,由二皇子继承皇位,那么世家必然会大兴,而礼部借由向天下普及世家之礼的机会,也将立下功劳无数。
    他想青史留名!
    他必会青史留名!
    错了错了,都错了啊!
    他不应该如此狼狈地被关在这里,受一个阉人的威胁。
    万商在江家被封锁的第五天接到了入宫邀请。此前,皇后已经陆陆续续请过几位外命妇入宫,主要是为了聊聊天、交流下感情。这天轮到万商,谁也没怀疑什么。
    万商入宫时,那几位由苟太监派来的和赵佑进行学术交流的人,正在和圆周率死磕。
    没办法,赵佑找到日食、月食规律的关键就在于圆周率。他先用圆周率估算了月亮的大小并计算出月亮距离地球的距离,在这两个数据的基础之上,他才又进一步算出日食、月食这样的天文现象。想要弄明白他的计算原理,必须非常擅长割圆法。
    万商心说,这大约就和我看不懂韦神上课时在黑板上留下的板书一样。哦,不光是她,好像就连韦神的学生,已经比普通人优秀很多了,也不一定能全部看懂。
    这些人看赵佑的草稿都觉得并不简单。盼着他们的死磕能有些效率吧!
    在此之前,万商还是更期待能从江侍郎口中问出点什么。
    等到了皇后宫中,正赶上苟太监被皇上打发来给皇后送东西,于是苟太监也顺势留在了皇后宫中。都以为苟太监是捎带着陪客,其实主要就是苟太监在招待万商。
    皇后反倒是没有多话。
    按照苟太监的说法,江侍郎之所以知道天象有异,确实是源于巧合。他不过是撞见世家之人约见礼部的一位官员,而那官员恰好专注于钻研“天人感应”一说。随后几日,江侍郎见这位同僚颇有些春风得意的样子,试探得知世家为他才华倾倒,竟然要免费为他扬名,包括但不局限于刻印他的著作,将著作放在济民书院中充当教材。
    “……之后又有一些细节佐证了他的猜测,他便敢肯定世家确实打算利用天象。可惜他压根就不知道天象会具体在哪一月哪一日出现变化。”苟太监好似有些不满。
    礼部里说不得藏着几个知道更多内情的官员。
    但如果苟太监继续从礼部抓人,那很可能会打草惊蛇,惊动了世家。
    万商皱着眉头听完,竟也没觉得有多失望。江侍郎要是真能把世家的阴谋洞悉得一清二楚,他又怎么可能会输给万商?万商道:“知道世家确确实实要利用天象,这就已经很不错了。之前是他们在暗,我们在明;现在换了我们在暗,他们在明。”
    这不是解数学题,非要一个步骤清晰的解题过程不可。
    知道世家在谋划什么,配合赵佑的计算结果,他们已经领先了世家一大步。
    万商又说:“说来有些不好意思……但既然世家先弄了菩萨显灵,又玩了天人感应的那一套,我也想弄个神仙托梦。就说神仙托梦给我,赐我一种新的印书之法?”
    皇后和苟太监听闻此言,都忍不住生出了几分好奇。
    皇后一直觉得万商此人促狭,遇到突发事情时总能想出一些不太正经但偏偏非常好用的办法。她喜欢万商的这份急智,并觉得这正是万商拥有大智慧的一种体现。
    苟太监就更不用说了,并不怀疑万商的本事。若不然他何必还要和万商通气?他只管把赵佑带走,然后叫万商这个妇人老老实实地待在内院里等最终结果就是了。
    万商笑着说:“其实这种新的印书法,从去年开始,我就已经叫庄子上的工匠们秘密钻研了。它的原理说白了非常简单,我只要一说,你们立马恍然大悟。但简单之中却有妙用,只要舍得物力、人力,一天之内就能把一本全新的书给你们印出来。”
    从资源利用率来说,碍于此时的技术水平,活字印刷术肯定比不过雕版印刷。泥雕的活字容易磨损,金属的活字又造价高昂,还需要培训一批识字的排版员。但如果舍得堆资源,把活字印刷术当成是一种特殊时期的特殊手段,那它显然又很有用。
    皇后难得说了句玩笑话:“一天之内就能印出一部新书?难道新书的雕版能凭空变出来吗?要是这样,那确实是神仙手段了。我瞧着这比那菩萨显灵更为灵异呢!”
    万商笑着把活字印刷的原理讲解了一番。
    皇后恍然大悟,对着万商佩服不已:“正如你说得那样,其中原理一旦说透了,确实是不难啊。可从古至今偏偏就从未有人想到过这个办法!可见世人皆不如你。”
    听得皇后如此夸万商,苟太监也在一旁止不住地点头。
    万商摇头,装出一副郑重其事的模样:“我不过是一乡野妇人,这样的法子哪里是我自己想出来的?乃是天上一位名叫毕昇的仙人,他托梦于我,在梦中指点了我此法,并叫我发誓不许用此法作恶,只许用此法造福万千读书人,乃至造福天下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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