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江市数以千万计的市民, 好像在同一时间做了一个相同的梦。
    梦里不见天日,鬼怪横行,仿佛进入了一场猎食者的恐怖游戏, 而他们是四处奔逃的猎物。
    惊惧,恐慌, 绝望和麻木成了他们唯一能展现出来的情绪, 他们被人安排聚集在了一起, 人多力量也不会大,面对一群诡异的“活死人”, 没有人敢上前,他们瑟缩着等待着,等着仍在抗争的活人被啃食干净之后, 就会轮到他们了。
    随着鬼域里厉鬼越来越多, 连游魂都被某种东西操控着开始对活人发动攻击,本就被“封印”分走了大部分战力的玄门术师,确实也快招架不住了。
    就在一只厉鬼仗着鬼域加成要刺穿一个术师的天灵盖时,它扭曲的身形猛的一顿, 体内充盈的力量好似被瞬间抽空, 它的身体干瘪下来, 几乎干成了一把枯骨,这时它身后飞来一张符纸, 轻易将它烧成了灰烬。
    差点被杀的术师和救下他的人同时一愣, 又同时抬头。
    被他们护在一间甜品店里的活人也抬起了头。
    比起天生阴阳眼的术师,普通人看到的变化才是最直观的。
    他们看到外面那些狰狞可怖的脏东西, 正以极快的速度消失在他们的视野里。
    片刻之后, 黑沉沉的城市里出现了第一抹荧光,像漆黑的夜空里亮起的第一颗星辰, 很快星辰越来越多,连成一片银河。
    城市的夜空被照亮了。
    市中心医院里,程锦一张符咒扫开了拦在他们面前的几只恶鬼,察觉到什么似的,喃喃道:“阴气浓度变低了……”
    喻明忠的第一反应是拿出手机,市局的电话还没拨通,已经有电话打进来了。
    “喻队,空气中那些黑雾都散了。”
    “各地通讯正在有序恢复正常。”
    “那些恶心的东西消失了,我们贴在警棍上的符咒能……能摘了吗?”
    “……”
    喻明忠重重地松了口气。
    然而他一口气还没松完,又有电话打了进来,说以南岸公园为起点的市区建筑被破坏严重,还有人员伤亡。
    “现在有一片雷云聚集在莲花港林地上空,感觉马上就要劈下来了,我们需要过去看看吗?”
    “……”
    莲花港林地就是寅迟他们现在所在的地方。
    方棋落到地面时,岳正扬灰飞烟灭的本体还没来得及散干净,地表除了一片焦黑,还有着浓重的黑雾,他本来以为那片黑雾是属于岳正扬的。
    可岳正扬已经没了,那片黑雾却没有随着鬼域一起消散,反而愈来愈浓郁。
    那些黑雾,是从寅迟身上弥漫出来的。
    方棋喉咙干涩,看着面前的人说不出话来。
    “她转嫁到我身上的功德之力,对我是一种保护,同时也是一种封印。”寅迟轻声说:“封印保护的是除我以外的人,只要封印没破,我体内的这些东西,就不会危害到其他人。”
    他的声音不大,在头顶的雷声闷响中其实听不太分明,但方棋却听明白了,他沉声道:“那现在呢?”
    “现在嘛……”
    “轰轰——”
    空中又是一声轰响,像是替寅迟回答了他的未尽之言。
    为了阻止岳正扬,在他的鬼域里将他彻底困住,寅迟自己破了功德的封印,释放了他体内全部的力量,就算他现在的身体已经被他的灵魂同化,没有了功德之力,也难以承纳他由怨煞凝成的灵魂本体。
    所以他的力量失控了。
    虽然速度极为缓慢,那是寅迟自身尽力维持的结果,但迟早会有维持不住的时候。
    他会成为一个病原体,和他接近的,在他附近的,所有接触他体内怨煞的人,都会被侵染。
    空中雷云还在,不可能会放任他体内的怨煞蔓延开来。
    他会和岳正扬一样,被审判。
    方棋紧紧咬着牙,几乎尝到了血腥味。
    寅迟把视线从半空中收回来,半开玩笑地说:“我今天要是被劈死了,你能不能……”
    方棋从牙缝里挤出一个字:“不。”
    寅迟:“……”
    他失笑道:“我还什么都没说呢。”
    方棋道:“不管你说什么,我不会答应你,你死了,我会去投胎。”
    永远不会记得你。
    “……”寅迟故作震惊:“这么无情啊?”
    “……”
    方棋眉心微紧,还想再说什么,寅迟已经截了他的话说:“放心吧,就算为了你不能去投胎,我也一定不会死的。”
    方棋:“……”
    如果一开始相遇的时候他听到这话,这人一定会被他打死。
    现在他本能地想相信这句话,理智却不停让他联想到最坏的结果,他无法辩明真伪,只能执拗地看着寅迟。
    寅迟耐心解释说:“只是为了平衡我身体里的力量,是为了削弱,和诛灭岳正扬的雷是不一样的,几道雷还劈不死我,别担心。”
    “……”
    见他还是不信,寅迟又说:“我什么时候做过没把握的事吗?”
    方棋微微一怔。
    他做过什么没把握的事吗?
    最开始身体虚弱的时候,每次出任务,寅迟活像一个凑数的,有不用他动手的事,他从来不出手。
    后来身体恢复了,每次有什么紧急的状况,他的反应永远都是“放心”,“没事”,“别急”,这些词后面跟着的,永远都是事情的顺利解决,以至于方棋现在听到这些词汇,就忍不住跟着放松警惕。
    他应该相信寅迟吗?
    他可以相信寅迟吗?
    “不过我确实需要你帮我一个忙。”
    方棋:“什么……”
    他话音未落,下颚突然被挑起,他的唇被人含住,不容他思考一样席卷而入扫荡一空。
    方棋顿了顿 ,感觉到自己体内的阴气在流失,他没有犹豫,化被动为主动,将大量纯净的阴气渡了过去。
    寅迟的手抚住了他的背,将两人的身体压得密不透风。
    大脑因为缺氧而有些发晕,忽然压在他背上的力道松开了,察觉到身后有阴气波动时已经晚了,空中一声巨响,方棋被术法通道淹没时,看到的只有那人被纯白的雷光吞没的身影。
    “轰隆隆——”
    雷声轰鸣,地面狂震。
    离开传送阵时,方棋眼前还是一片混乱的光点,是被强光刺激之后的后遗症,耳朵也仿佛被堵住,只剩下脑中一阵嗡鸣。
    很快周围的人声涌进了耳膜,视线也渐渐清晰。
    方棋和周围对他的突然出现毫无察觉的人一样抬头,望向远方的天空。
    天幕撕裂的最下方,有人接下了那道雷。
    他大脑空白,神色呆滞地望着又一道雷落下,明明隔得很远,却又好像近在咫尺,劈得他浑身发颤,飘忽中几乎感觉不到自己还是真实存在的。
    他忽然想到了两人确认关系那天,他跟寅迟说过的话。
    他一直有一个顾虑。
    他顾虑人心易变,担心寅迟会变,担心自己会变。
    他还拿覃瑶举了例子。
    覃瑶曾经是他冰冷的童年里唯一的一点温暖,他愿意保护她,照顾她,当覃瑶选择依附覃家,开始背离他的时候,他很快接受了这个事实。
    覃瑶的渐行渐远,到最后的离开,对他来说只是一片树叶掉进湖泊,荡开一层波纹之后又很快归于宁静。
    他曾经以为,寅迟或许也是一样的。
    如果现在寅迟没了,他会怎么样呢?
    想法成形的瞬间,他感觉到了一股深入骨髓的凉意,冻得他喘不过气来。
    他原地开了个术法通道,一个抬手的动作引起了他旁边一个人的注意。
    那人没看到他的出现,却目睹了他的消失,还看到了他血色褪尽,只剩一片苍白的一张脸。
    “……”
    方棋开出的术法通道没能原路返回……他被拦在了外面。
    他离开的这一小会儿,莲花港林地附近已经聚集了不少人。
    刚刚经历了一场炼狱的洗礼,有人精神受创久久缓不过神,却也有心理素质极佳的人迅速调整心态,对着惊雷落下的方向,举起了他们刚刚恢复通讯联网的手机。
    方棋没功夫搭理他们,破开结界就要闯进去。
    他手臂被人拽住,猛的往后拉了一步。
    “这是天道对他的清算,你进去也帮不上什么忙。”
    “……”
    看到背后那人时,方棋没有觉得意外,只觉得讽刺。
    “你……”他顿了一下,换了个主语:“你们早就知道会这样了是吗?”
    他说的“你们”,指的是地府。
    拦住他的人,是谢辞。
    谢辞没有否认,只是平静地看着他:“我知道他无辜,但你也看到了,就算他神智清醒,他体内的力量也已经不可控了。”
    方棋冷声道:“所以他就该死吗?”
    “……”
    谢辞没说话。
    方棋倏地笑了。
    难怪地府对他们不予追究,难怪他们明知道寅迟危险,却一直没有任何动作。
    因为不需要。
    地府不需要管控窥视他们,因为已经有一个天然的监测仪。
    寅迟的力量已经超出了地府插手人间事的界限,如果寅迟会失控,地府要管,也只是把他失控所产生的后果提前而已,所以不如放任不管。
    就算有那么一天,就算会死人,地府也不会在意。
    地震,山洪,海啸,火山喷发,天灾降临时,成百上千的人死亡,世界也不会因此停止运转。
    而鬼王失控,不过是一场更大的天灾而已。
    可寅迟的失控不是他的主观意愿造成的!
    方棋想反驳这么一句,又被他咽了回去。
    地府不会在意,他们看到的只有寅迟已经失控的这个结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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