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待谢池回答,她又道:你又被人下药了?
    谢池不解何来一个“又”,转念一想,才知其中误会有些多,耐心解释道:“两年前你问过我,我现在的回答和当初一样。”
    李无眠松了口气,谢池没有后悔,也不打算退婚,更没有什么意中人,她不是他的麻烦。
    思及以谢池名义送到闻春斋的礼物,又问:那逢年过节的礼物又是因何?
    女人的心思果然缜密,谢池没想到李无眠竟能察觉此事,尴尬地清了清嗓子:“西南不仅军务繁忙,民生也不容拖延,臣精力有限,便请了京中好友代劳,不过去岁贺元日公主收到的那匣波斯螺子黛是臣备下的。”谢池二十二年来头一次哄女人,话中半真半假,全靠回忆参考骆林悦日常所言。
    闻言,李无眠点点头,西南诸城两年来变化巨大,谢池是头功,儿女私情确实算不得什么,又问道:京中好友可是卫将军骆林悦?
    谢池点点头,想不到她竟然知道所托之人是谁:“你认识他?”
    李无眠将地上先前的话抹掉,写下:曾有一封寄给你的信晚了三日,骆将军特意去求阿爹,与我见了面,说是你担心我。
    此事谢池压根儿没听骆林悦提起过,不过眼下多一事不如少一事,装模作样答道:“是的,我让玉竹飞鸽传书于他。”
    獨一个月来压在心头的大山都被卸了去,让原本不打算问的问题,又浮了上来,李无眠犹豫再三,还是决定碰上一碰,无论谢池如何回答,她都不会生气,更不会难过。
    她写道:我寄给你的信,你可看过?
    这件事骆林悦问过,玉竹问过,他皆未正面回答,如今当事人问到跟前,断断敷衍不过去,于是谢池如实答道:“看过,二十三封信,每一封都看了。”
    他一开始没打算看,只是放在营中的书架上。后来,有一日夜里,他第一次梦见她,梦见她躺在千金阁的软塌上望着他……谢池醒来后,换了身衣裳,久久不能入睡,点了灯,拿出她的信来看,想不到竟看出了几分滋味来。
    没有什么情啊爱啊的诗句,也没有伤春悲秋的情衷,她写下闻春斋的芙蓉花、春日乐游原的纸鸢……真实的、充满烟火气的,同她的眼睛一般。
    谢池见李无眠一脸吃惊地看着他,误以为她不信:“今年元月的信中你讲了魏宰相贺元日出丑……”
    李无眠忙上前捂住谢池的嘴,书信往来,收信人不在面前时,写什么都有滋有味,并不觉得哪里不妥,可当人站在你面前,娓娓道来信中所言,有种说不出的羞耻感。
    谢池拉着她的手,顺势往怀中一带,叮嘱道:“以后有事,先与我商议,别胡思乱想,中了旁人的圈套,今夜若不是我及时赶到,恐怕现在你已经飘在河面上了。”
    李无眠知道自己给他添了麻烦,眼眶一红,伸出小指伸直下放,其余四指并拢,在胸前点了几下。
    “是抱歉的意思?”谢池看着她的眼睛猜道。
    李无眠重重地点了几下头,随即又做了一遍,谢池将她的手放在掌心,似是安慰。
    李无眠咬着嘴唇思索片刻,鼓起勇气在他掌心写下:我好了。
    谢池愣了片刻,才知道她说的是什么,这般主动,全然不是早前难挨求饶楚楚可怜的模样,她是在讨好补偿他?
    正想告诉她不必如此,身上还有伤,垂眼却瞧见她长长睫毛下的水波流转,刚要出口的话咽了回去:“臣会轻一些。”
    ***
    后半夜,在黑虎岭搜寻的玉竹终于看到谢池燃放的信号,他不敢带太多人来黑虎岭,怕被人察觉,除了紧抓着他腰带不松手的燕字外,其余都是将军府的暗探。
    “燕字姑娘,我想小解。”玉竹忍了一夜,眼下实在憋不住了,再这样下去,将军没找到,他先送医了。
    燕字一手提着个包袱,另一只抓住玉竹腰带的手又紧了紧,生怕他跑了就找不到李无眠了似的,转过头道:“我不看,你解吧。”
    不远处的一名暗探不忍看到顶头上司如此为难,解开外衣,展开隔在二人之间,还贴心地塞了两团棉花在燕字手中。
    玉竹正觉得人生再次开始发光发亮时,瞧见了黑色夜空上的特制烟火,忙提上裤子,吹响口哨,传递信号,往谢池所在方向奔去。
    “玉竹公子,你小解后都不净手的吗?”燕字盯着他适才吹口哨的手问。
    “燕字姑娘,你若这么说,我就要去跟九公主提亲了。”玉竹脸也不红,他喜欢打架,更喜欢打嘴仗,小娘子就是爱穷讲究,真要讲究就别抓着他腰带不松手啊。
    半个时辰后,一众人就找到了山崖那处山洞,谢池仅着里衣下裳站在洞口,远远瞧见玉竹,问道:“燕字跟来了吗?”
    “谢将军,奴婢在。”燕字听见谢池的声音,应是找到九公主了,心中一喜,松了玉竹的腰带,顾不得脚上疼痛,赶忙上前答话。
    “你可带了公主的衣裳?”谢池记得两年前燕字到千金阁也是备好衣裳来的,今夜李无眠换了装束出逃,燕字心细,想来将白日里的衣裳带在身边。
    “奴婢带了的。”听到燕字回答,谢池命所有人待在河边不许靠近,燕字一人进来。
    “公主,你可吓死奴婢了!”燕字进了山洞,看到李无眠好端端坐在篝火旁,大叫一声,随即哭出了声。
    李无眠手忙脚乱的比划道歉,燕字边哭边侍候李无眠换衣裳,幸好是谢将军来救,这一身胡姬舞|女衣衣不蔽体,成何体统!谢将军是公主未来的驸马,又是正人君子,洁身自好,否则怎说得过去。
    谢池走出洞外,领几个人去不远处半山腰上取他的外袍。
    “将军可有受伤?”玉竹围着谢池转了几圈,上下打量一番问道:“没有伤啊,遇到猛兽了?怎么才发信号?”
    谢池尴尬地咳嗽了几声,答道:“信号筒湿了,才烤干。”
    “将军头部真未受伤?咱们府的信号筒可是用特殊油布裹的,哪怕是泡上十二时辰也不见得会湿。”
    第十三章
    眼看天色就要大亮,守在积善寺后门的骆林悦,急得犹如热锅上的蚂蚁团团转,直到看到一行人策马而来,为首的正是谢池,怀中还搂着一名戴着幂篱的女子。
    “祖宗啊,你可算回来了,拘禁就算了,还放火烧家,你倒是真舍得!”骆林悦松了口气,引着他们往积善寺专为贵客准备的厢房走去,昨夜骆林悦就将此地的闲杂人等都请出了门。
    “九公主,不是臣多事,您这一番举动真真儿吓人。”骆林悦指了指另一个院儿,皇后指派的侍卫都被关在里面,他使了不少手段,确保他们不会泄露半个字,只会按照他说的做,九公主回宫路上偶遇明玉师太,受邀至积善寺听其讲经。
    李无眠忙伸出手,小指刚比出,就被谢池摁了下去:“公主不必对他道歉,这都是他身为臣子应该做的。”
    “行舟,你这是见色忘义?要不是我……”骆林悦话未说完,就被谢池冰冷冷地瞄了一眼,气焰少了大半。
    “昨日你向我讨的东西若是还要,就安静些。”
    骆林悦做了禁声的手势,昨日他要的东西可不能算了,没那东西可怎么讨苏都知的喜欢呢。
    守在厢房门口的侍卫得了骆林悦的指令,才将挂锁的门打开,只见红肿着眼的鱼书和四平冲了出来:“他们……他们不让奴婢出去,奴婢都快吓死了……呜呜呜呜……公主要走也带奴婢啊……”
    四平也委屈巴巴直抹眼泪:“奴把上吊用的白绫都备好了。”
    燕字破涕为笑,戳了下他的脑门:“你们俩莫不是睡糊涂了?九公主听明玉师太讲了一夜的经,你们一个要旁听,一个听不到就要自缢,翻了天不成!”
    一众人忙点头称是,不仅睡糊涂了,还得了红眼病。
    李无眠向谢池和骆林悦行了礼致谢,正要转身进屋,就被谢池叫住,他附在她耳边低声道:“等下我命人送了避子汤来,只说是滋补之物。”
    感觉到她身子一僵,谢池知道她心思敏感,又生出什么旁的想法来,解释道:“那药温和,不会影响你日后受孕。”
    李无眠脸一红,轻轻点头嗯了一声,方才进了屋。
    谢池与骆林悦边往外走边谈论昨夜之事,他将着火点选在后院一偏僻处,烧毁了几间屋子,原本影响不大,但不知怎么吹了阵风,些许火星落在了隔壁公主府,虽扑灭得及时,仍有损失。
    长安城内突然出现了南诏刺客,此事非同一般,长安城中竟有人与敌国勾结,且对皇家之事了如指掌,料想这牵线之人来头不小。南诏两年前受到重创后一蹶不振,莫不是要卷土重来?可未免太早了些。
    南诏刺客为何要对一个无足轻重的九公主动手?后宫争斗也有南诏的手笔,谢贵妃真不知她刻意放入百宝斋的刺客是谁吗?虽然是谢池的亲姑姑,可她与皇后同样可疑。
    还有那刺客自称“本王”,多半是声东击西,南诏还能喘气儿的王爷们不是大渊的阶下囚就是沧浪老人,哪里有这般身强力壮的高手,此事多有疑点,还需小心谨慎。
    昨日谢池那一剑,刺客受伤不轻,一时半刻离不了长安,就以昨夜有刺客潜入辅国大将军府试图放火行凶为由,全城缉拿搜查。
    谢池估摸着此番搜索十有八九找不到南诏刺客,但足够证实南诏有大靠山在京,只要他们还有动作,迟早会被捉住尾巴。
    “正事说完了,贤弟有一私事不解,想请教行舟兄。”骆林悦做了个请的手势,见谢池点点头,继续道:“贤弟侵淫温柔富贵乡多年,与花魁娘子们发乎情、止乎礼,顶多拉拉小手,亲亲小脸儿,适才行舟兄所说‘避子汤’是怎么回事?”
    ***
    五月初六晌午刚过,李无眠一行人回了皇宫,马车上还多了几卷明玉师太亲手抄的佛经,说是昨夜相谈甚欢,赠给九公主浏览。
    人证物证俱在,一场出逃与追杀就这么被掩盖过去,无人追究,也不敢追究。
    李慕瑛气得发疯,但凡屋中能挪动的物件儿无不被她摔碎推倒,婢女太监们跪了一地,没人敢上前阻拦。
    见屋内没什么好砸的了,李慕瑛打开妆奁下的抽屉,摸出一把镶有红宝石的匕首,李无眠不但没死,还被谢池救了回来,什么杀人诛心,明明诛的是她的心!若是眼见表哥娶旁人,不如她与那狐媚贱妇同归于尽!
    见主子握了把锋利的匕首要杀将出去,怕事情从殿中闹出去一发不可收,跪着的婢女太监们上前拦的拦,去叫人的叫人。
    谢贵妃进门时,正看见一地的血,吓得腿软,忙上前问李慕瑛伤在哪里可要紧,听闻都是下人身上的血,才放下心来,谢贵妃眼中只有她的十二娘,奴婢们是死是活与她何干。
    见到母亲来,李慕瑛哇的一声哭出来,匕首掉在地上,她颤抖的双手满是血,哭得上气不接下气:“阿娘,露珠好像死了。”
    露珠是十二娘的贴身侍女,适才阻拦过程中被失心疯的李慕瑛一刀捅在脖颈处,血溅一地,躺在地上抽搐了一会儿,再没了动静。
    李慕瑛第一次亲手杀人,胆战心惊,顾不得再去寻李无眠的麻烦。
    大渊律法明面上禁止滥用私刑,可也有空子可钻,若是奴仆犯了偷盗、抢劫等罪,家主可动用刑罚。皇室同样如此,所谓天子犯法与庶民同罪,可罪不罪的,还是由他们说的算。
    “我儿莫怕,露珠吃了熊心豹子胆,嫉妒我儿,弑主不成,自刎在此地。”谢贵妃最后一句话几乎是喊出来的,在场的人无不打了个冷战,跪着的身子伏得更低了。
    “贵妃娘娘说的话,你们可都听清了?”宋嬷嬷巡视过在场的每一个奴婢:“若是说错了话,想错了事,就与露珠一个下场。”
    “奴婢听清了。”
    “听清了就将这忘恩负义的狗奴抬出去,速速将十二公主的屋子清扫干净。”宋嬷嬷吩咐道,顺便将地上的匕首捡起来,塞在露珠的手中:“把窗户、门都打开,点上熏香,去去味儿。”
    ***
    露珠得了失心疯弑主的消息不胫而走,皇帝和皇后也专程去看了李慕瑛,她躺在床上瑟瑟发抖的样子半点做不了假,帝后赏了好些珠宝首饰以示安慰。
    为此各宫盘查了好几轮,以免再发生此类事件,失心疯的奴婢未令长安城百姓人尽皆知,反倒是谢将军的事再次传遍了大街小巷。
    自打谢池回京,关于他与九公主解除婚约的消息就传得沸沸扬扬,端午那夜谢府走水,还累及公主府,官府说是刺客所为,张榜缉拿,家家户户摸排,到最后也没翻出个什么,十有八九那火是谢将军自己放的,还未完婚就烧了两府,不正是可说天意,东市卖布的张阿婆作为第一个将走水和天意联系起来的八卦学家总结:天意说九公主和谢将军水火不容!
    反倒是知情人士平康坊风流才子骆某人酒醉后的话无人相信,他说:什么水火不容,明明一肚子坏水儿!
    六月,长安正热,辅国大将军府管家王孟近日来说话说得口干舌燥,恨不得晕倒在烈日下,一了百了。这不,刚过晌午他就得站在外门前,指挥一众抬着各类家具物什的仆役往隔壁公主府送。
    围观看热闹的人多了,他就得扯着嗓子喊:“仔细点儿,别磕了碰了,往后将军还得用……那边端月牙凳的,别用脏手碰!那木材可是将军亲选的……”
    月牙凳只有女子才用得上,围观的百姓听明白也看明白了,谢将军和九公主的婚事没吹,全长安城的媒婆又将谢池的名字从小本本上划掉了。
    忙碌两日,王孟与玉竹诉苦,九公主究竟有什么过人之处,竟能让他们将军这般费心,短短两个月,家中库里可少了好些宝贝。
    玉竹认真思索了半晌,回答道:“应是口不能言的关系,将军最不喜聒噪之人。”
    “骆将军的话可不少,也不见将军不喜他。”王孟不相信玉竹所说,不说整个大渊,就是长安城都有些患哑疾的姑娘,也没见将军打过哪个的主意,况且哑疾算什么优点,遂道:“问你也是白问,你自己都不知道如何与小娘子相处。”
    王孟一番话,惹得玉竹不高兴,他转身从柜子里掏出一条腰带递给王孟:“你仔细瞧瞧。”
    “皱皱巴巴,有什么好瞧的。”王梦一把推开,颇为嫌弃。
    玉竹将腰带摊开,指着一处,得意洋洋道:“有个小娘子攥着本公子的腰带攥了一宿!怎么说都不松开。”前半句话确实有夸大的成分,顶多半宿,后半句可是比珍珠还真,就连他小解,燕字都不愿松手。
    “那小娘子可是个眼瞎的?”王孟又问。
    “不瞎不瞎,长得还挺好看的,声音也好听。”玉竹脸微微一红,挠挠头解释道。
    “那你怎么不去求将军将她许配于你?”
    “小娘子有一点不好,太爱讲究,本公子潇洒自在,受不得约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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