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自打端午后,辅国大将军谢池一改往日作风,隔三差五|不是往隔壁公主府送家具摆件儿,就是向闻春斋送些首饰香料,平时朝中迂腐守旧的白胡子言官一反常态,只说谢池重情重义,为边关百姓鞠躬尽瘁,不贪恋权势,且对九公主用情极深。
    “‘鞠躬尽瘁’四字勉强算是恰当,可‘用情极深’是怎么回事?”下朝回府的路上,骆林悦挤进谢池的马车中,一副不可思议的模样。
    “某家中财库,现下一小半都送进了公主府和闻春斋,怎就担不起‘用情极深’四个字了?”谢池虽不用日日上朝,但朝参日卯时一刻前就等在宫门处验鱼符,他现下实在乏累得紧,闭着眼与骆林悦说话。
    骆林悦哼了一声,调整了下坐姿,低声道:“行舟,你这话哄旁人行,哄我就算了,送到九公主手里的不过是你京城财库里的,你在洛阳和西南还有……”话未说完,似是想起了什么,不由自主坐得笔直:“行舟,西南的事情布置妥当了,你接下来什么打算?”
    “整个大渊都知道,你不知道?自然是风风光光当一回驸马都尉。”谢池仍是闭着眼,嘴角带笑。
    “你拿驸马都尉唬别人可以,打发我就算了,洛川你真要去?”骆林悦一想到久居洛川的成王就头疼,此人是皇帝的胞弟,因母亲去世得早,二人相依为命,成王当初为了保护皇帝,断了条腿,自那以后久居洛川,再未进京。
    成王和谢池的父亲谢沧秋关系匪浅,以知己相称,成王妃怀孕时,两家曾有约定,若日后生下是位郡主,便与谢池定下娃娃亲,这位郡主正是皇帝原先选定的将军夫人——河阳郡主李知叶。
    成王被刺客一剑砍伤那日,也是谢沧秋夫妇双双遇难之日,他原打算带谢池去洛川,养在膝下,不想被年仅七岁的谢池以日后要肩负起重振谢家声威为由一口拒绝。
    如今好一个重振声威,都重到给皇帝当女婿了!
    骆林悦语重心长道:“这些年你从未说过为何要如此做,我也不想强迫你,但务必当心谨慎,成王那只老狐狸可比卫邈难对付多了。”
    谢池心中一暖,抬手重重在骆林悦肩膀上拍了拍,他之所以不告诉骆林悦其中许多事,也是为了保护这小事向来不靠谱,大事却一丝不苟地知己,万一将来某一天他败了,也不会牵连到骆林悦。
    卫邈武将出身,虽没读过几本书,可胆大心细,西南原是卫邈的地盘,他在西南筹谋八年,才借刀杀人令其人头落地,且人不知鬼不觉地清洗了卫邈的亲信,将卫邈看重的一切踩在脚下,如今莱阳城上高高扬起的是个“谢”字,只有将复仇做到如此境地才能称得上一声“快活”!
    接下来该与成王算算旧账了,谢池不着急,庖人宰杀猪羊之前,也要先将刀磨锋利,他有的是时间和耐心,磨一把嗜血刀。
    “你若对九公主无意,又是英雄救美,又是挥金如土,是为何?”骆林悦不解。
    “你记不记得我养过一只豹子?”
    “自然记得,九岁那年秋猎,你迷路,差点儿被一只花豹咬死,还是本将军眼疾手快,豹口夺人!那豹子死后,我们才发现不远处还有只幼崽。”此事骆林悦难忘,那时候他和谢池还是死对头,在国子监斗,也在猎场斗,大渊男儿善骑射,那日,二人你追我赶中误入禁林,若不是彼此信任,相互扶持,恐怕等侍卫们找到的就是一堆尸骨了。
    高门贵族养的猎宠无非是猎狗、猞猁、鹰一类,只有极个别胡人善养豹子,带在身边甚是威猛,尤其是那一身野性十足的黑褐色金钱花纹和白森森的獠牙,行动敏捷,性情凶残,似是独行的索命恶鬼。
    谢池将那幼崽带回府上,请了人到家里来教他如何饲养驯化,那只小母豹十分漂亮,四只脚皆有一圈白色毛发,唤作“踏雪”,三年后死在乱剑下,同年秋,谢池去了西南。
    “我问你和九公主怎么回事,怎么说到踏雪了?”骆林悦恍然大悟道:“行舟,九公主于你,就像踏雪于你?”
    “若是当时我不收养踏雪,它只能沦落到被其他猛兽吞噬,或是成为某贵女的皮袄,母豹子连成为猎宠的资格都没有。”至于李无眠,她是无辜,可这世间谁不无辜?有人造孽自然有人受罪,既然不能全身而退,那不如他替她选择,换种方式活,快活几年,然后死在他手上,总比现下死在旁人手上要强。
    “如此说来,你还真是个大善人!河阳郡主至今未嫁你可知?”此事在骆林悦心中憋了许久,成王膝下三子一女,河阳郡主就如他的眼睛珠子一般宝贝,自打两年前谢池与九公主定下婚约,成王便开始为河阳郡主择婿,全大渊的青年才俊都快让他看了个遍,皆不中意,也不知是成王不中意,还是与九公主年纪相当的河阳郡主不中意。
    “不知。”
    谢池一双眼就未睁开过,骆林悦也无法从他的表情上窥得一二,可他相信谢池知道此事,洛川的一草一木,一举一动皆知。
    “今夜怀王下帖邀你去府上一聚,你去吗?”骆林悦也收到了请帖,皇后将继承帝位的希望一直都放在晋王身上,对怀王颇为放纵,这位七皇子倒也不负众望,喜好美色,府上美女如云。
    “连素来规矩甚重的晋王都去赴宴,我自然也要去瞧瞧。”南诏刺客再未有下文,谢池暗查多日,刺客应与谢贵妃无关,她只是开了个方便之门罢了,如今最大的嫌疑放在皇后和晋王身上,这场夜宴办得正是时候。
    ***
    怀王府所在的安兴坊与辅国大将军府所在的兴宁坊只隔了条大街,相距不远,谢池回府换了身衣裳方才出门赴宴。
    晋王府内丝竹乐器之声不绝,正堂内北、东、西三面皆是用粗壮的红色柱子构成,柱子与柱子间挂着层层叠叠的纱帐,地上铺着赤红色地衣,身着孔雀羽衣的少女们赤足在地衣上起舞,令人赏心悦目。
    晋王、怀王与谢池喝了不少酒,席间不聊公事,说得都是些西南见闻、诗词歌赋之类的文雅事物,若不是酒量颇深的晋王借口头疼先行回府,谢池差点相信这真是场寻常夜宴。
    “本王听闻刺客夜袭将军府之事,不知现下谢将军可捉住那刺客?”怀王眼神迷离,举杯问道。
    “大海捞针,恐白费力气。”谢池也摇摇头,叹道。
    “人没事儿就行,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待你与九娘成婚,我们就是一家人了,若是需要哥哥们帮衬一把,只需开口。”
    虽是长安全城捉拿南诏刺客,但皇宫、皇子公主以及三品大员以上的府邸没有皇帝的许可是搜不得的,刺客背后靠山位高权重,定是有恃无恐。
    怀王如此关心他查找的结果还忙着拉拢关系,只有两种可能,一是他们确实不知道刺客这事儿,不是他们找来的;另一种可能性更大,刺客的确是他们找来的,但他们不知道刺客是南诏人,比起杀李无眠,更想杀他,眼下他们自己都找不到那人,怕捅出更大的乱子来,毕竟皇后还想要谢池做她的女婿。
    螳螂捕蝉,黄雀在后。
    “一定,行舟先形谢过。”谢池再举起酒盏,一饮而尽。
    气氛正热烈,骆林悦突然踢了下谢池的靴子,眼神示意他往正堂中央看,不知什么时候一群红衣舞姬中出现了一名白衣少女,少女眉眼动人,肤如凝雪,小巧精致的嘴上涂着殷红口脂,衬得人愈发娇嫩,手腕脚腕处的铃铛和着鼓点而动,甚是悦耳动听,勾人魂魄。
    少女款摆腰肢,向着谢池一步步而去。
    “咳咳,原来美人计在这儿等着呢。”骆林悦抬起右手捂着嘴说,一副看好戏的神色。
    许是怕谢池以驸马都尉为借口拒绝,怀王先开口:“行舟,伴月自小由名家都知□□,能歌善舞,诗词歌赋皆不在话下,这些年你不辞辛劳,本王割爱,暂将伴月赠你解闷,待日后你与九妹妹成婚,便将伴月还给本王即可。”语毕,见谢池仍是若有所思的模样,又低声补充道:“伴月还是个处子。”
    大渊贵族互赠舞姬歌姬常有的事,都是玩物罢了,李无眠的生母赵才人便是如此,所幸她有了身孕,才免于颠沛流离。
    伴月从未见过如此俊美的郎君,头上的莲花白玉冠都不如男人的眉眼温润,她脸色发烫,半倚在谢池案几前,白皙纤长的手指执起酒盏,轻声道:“将军,奴敬您一杯。”
    骆林悦见谢池垂下的目光一直停在伴月的脖子处,以为他真动了心思,正准备往旁边挪挪,好给美人儿腾地方,不想却被谢池一把抓住。
    “她的怎么不一样?”谢池转头看向骆林悦,不解的问道。
    “什么东西不一样?”骆林悦顺着谢池适才端详的地方看去,伴月一对儿漂亮的锁骨下是一件领口极低的短襦,白色麻布的诃子露出少许。
    第十五章
    七月初一,谢池的朝参日。
    玉竹照旧靠在马车上闭目养神,许是他耳聪目明过目不忘的本领已经传遍京城,其他官员家的马车都离得远远地,生怕说什么话做什么事被他记住了。
    “玉竹公子,九公主做了身衣裳给将军。”四平将手中包袱递给玉竹。
    玉竹接过,谢池吩咐九公主送的东西不必再查验,他也省了事儿,直接放在马车内,又从里头取出个四方木盒交个西平:“将军听谢贵妃提起今年要去骊山行宫过乞巧节,这是送给九公主节日贺礼。”
    四平接过,喜滋滋地道了声谢,趾高气扬往回走,往日那些宫女太监都瞧不起闻春斋,瞧不起九公主,如今有谢将军这样出众的驸马都尉,哪个不羡慕得紧,他们九公主享福的日子到了。
    “将军这盒子内的东西是做什么用的?”鱼书燕字取出各款颜色鲜艳制作精美的锦缎,长度大小都不足以做衣衫裙子,莫非是用来选样的?
    李无眠倒是明白了,她红着脸令鱼书燕字将东西收起来,回想起山洞那夜,谢池自打瞧见她仅着诃子的模样,就跟变了个人似的,言语举止孟浪了不少,她以为那句“这颜色衬你”不过是谢池一时大意,不想他竟记在心上,送来一堆料子给她。
    成婚之礼未行,夫妻之事倒是得了趣。
    ***
    七月初四,趁着清早凉爽,报晓鼓一响城门开,后宫高位妃嫔以及受宠的几位贵人,带着宫中尚未出嫁的公主们先行一步,浩浩荡荡往骊山行宫去,帝后二人七月初七当日抵达。
    十三公主李慕琼与李无眠共乘一车,十二公主李慕瑛则跟在谢贵妃身边,自露珠身亡后,十二娘整日担惊受怕,离不开生母半步。
    “九姐好福气,听说姐姐头上的金孔雀宝钿是驸马画了图样,寻洛阳的名匠打造而成,可见是将九姐姐放在心尖儿上了。”李慕琼倚在李无眠身侧,满是羡慕之意,她丝毫不嫉妒李无眠,若换成是她,不见得谢池会如此上心。况且连三哥、四哥那般位高权重且精明之人,面对谢池尚不能掉以轻心,自己何德何能得他信赖?
    九姐虽患有哑疾,但为人知书达理,又温柔贤惠,惹人怜惜,只要谢池不是一块儿石头,定然也是爱慕这样的女子,此乃天作之合。偏她阿娘和哥哥们不肯罢休,还惦记着谢池,此番乞巧,她定然开口向阿爹求个恩典,断了阿娘他们的念想。
    李无眠拍拍十三娘搀着她胳膊的手,示意她看面前的木匣,十三娘指着自己道:“九姐姐送我的?”见李无眠点头,十三娘喜笑颜开,起身装模作样行了一礼,像个淘气的孩童般,一把将木匣拿起细细端详。
    匣子打开,里头是一串嵌宝花坠珍珠项璎,四枚金花托上坠着两颗绿松石、两颗紫晶石,如晨露似泪珠,光泽迷人。
    十三娘爱不释手,又要起身行礼,被李无眠摁住,连忙摆手,姊妹间无需多礼。
    “九姐姐不知,下月中秋,我那身新作的衣裳正愁没有合适的项璎,姐姐这番贺礼可真真送到我心坎上了。”
    李无眠比划道:不过是借花献佛,我瞧着链子可爱又不失端庄,定是适合十三妹妹的。
    许是为了弥补过去两年来贺礼的缺失,不知谢池上哪儿寻了如此多的精美首饰,她即便是一天一个样儿,不重复也能戴上近两月,便差四平去问,玉竹只答将军既然送给九公主,便是九公主之物,赠旁人或是赏下人,无须问过将军,公主自行决定即可。
    李无眠又生出了些她与谢池是要生同衾死同穴的夫妻之感,便将此看作谢池对她的信任,自打生母赵才人过世后,李无眠再次有了“家人”的联系,阿爹是高高在上的皇帝,对她不闻不问,后宫一众妃嫔和皇子公主中,贤妃对她偶有关爱之举,十三娘近两年与她亲近些,但碍于皇后,也不敢走得太近。唯有谢池,不但以身犯险救她性命,也为她今后的日子打算,的确是个值得托付终身的良人。
    临近晌午一行人方到达骊山行宫,李无眠下车瞧见骆林悦正与行宫侍卫长交谈,想来这一路护送的差事落在了他头上。
    从旁走过时,见骆林悦向她行礼,她忙回上一礼,今日见到骆林悦,念及自己之前给他添了不少麻烦,李无眠有些羞赧,道歉也不是,道谢也不是,见他拉着四平说话,便匆匆走了。
    骆林悦将谢池所托之事完成,心中不由得感叹,谢池果真是开了荤的人,美色当前,竟然无动于衷。
    那日怀王府夜宴,他们皆以为谢池凝神注视的是妙人伴月,没想到竟是在思考姑娘胸前的诃子怎么不同。
    骆林悦一开始也不明白,转念一想谢池接触过的只有九公主,只得硬着头皮低声告诉他锦缎诃子只有贵主和贵女才用得,谢池似是认同地点点头,起身向怀王行礼致谢以大渊律法为由,婉拒怀王割爱之美意。
    九公主大好年华等了他两年,且从无抱怨,既如此,他当以驸马之位自律,以报答公主些许恩情。
    骆林悦心想,幸好他与谢池早早结成了同盟,否则自己哪里是谢池的对手,这厮估计去西南没少看戏,一番真情实意演得他都快信了!
    骆林悦不知今日替谢池跑腿送信,是不是助纣为虐,可怜可叹!
    骊山脚下这处行宫,历经几代帝王扩建,殿宇楼阁宏大华丽,入了夜,从山脚至山顶灯火辉煌,似是人间仙境。
    李无眠内心十分忐忑,谢池约她在羡鱼阁一见,有要事相谈,以致李无眠晚膳都没怎么用,生怕出了寝殿被旁人问起,她不是个善于撒谎的人。
    没想到,羡鱼阁的女官倒先找上了门,说是奉命接李无眠上山泡温泉。羡鱼阁位于骊山半山腰处,背靠一陡峭岩壁,面朝长安城,阁中有一形如鱼的天然温泉眼,因此得名。
    因此处是露天温泉,嫔妃们多少有些担忧,再加上夜里登山多有不便,故甚少人前往。
    李无眠带着燕字,上了特制的舆轿,往半山腰去。
    女官在羡鱼阁前停了下来,拦住燕字,示意李无眠一人入内。
    “别怕,谢将军在里面,你们公主不会被人抢了去。”燕字正想跟女官理论一番,不想墙角暗处传来一熟悉的声音。
    “孤男寡女共处一室,若是被人瞧见了如何是好?”燕字站在女官身后,话却是对暗处的玉竹说的。
    “被谁瞧见?山下的人正忙着分宝贝呢。”玉竹想起那一箱箱从西南运来的口脂香膏香料眉黛就咂舌,已故镇军大将军卫邈私下的产业可真不少。
    ***
    月上梢头,又假借泡温泉之名,李无眠怕露出马脚,打扮得也不敢太隆重,穿了条花鸟纹藕粉齐胸裙,搭烟青色短襦,梳了个单髻,插了支珍珠步摇。
    近两月未见,谢池瞧着李无眠气色甚好,人似乎也丰腴了些,羡鱼阁内并无旁人,李无眠有些拘束,行了一礼才瞧清楚谢池身上穿的衣物是她亲手缝制,轻薄的白色单丝罗制成贴合身形的外袍,更衬得谢池出尘不俗的气质。
    谢池早做好了准备,温泉池旁设了处案几,上面铺好了纸张笔墨,李无眠跪坐,执笔问道:谢将军有何要紧事?
    “关于大婚之事需要听听公主的想法,入冬前我需启程去洛川,此去少则一两年,多则五六年。”谢池坐在李无眠对面,看着她得眼睛问道。
    李无眠顿了一下,提笔:可是婚事要推迟?
    “公主误会了,明日初五下朝后某会跟陛下提大婚之事,只是筹备的时间有些仓促,不知公主可计较?”
    闻言,李无眠松了口气,嘴角旁不由自主露出一个浅浅的梨涡,笑意侵染进眼里,被谢池瞧得明明白白,他不禁凑近了些,低声道:“某已知晓公主心意了。”
    李无眠涨红了脸,不知所措,垂下头,捂住脸,露出白皙的后颈。
    谢池原本没其他打算,但见李无眠这副模样,觉得自己不做点什么,似乎一番掩人耳目的功夫有些浪费,遂侧脸附在李无眠耳旁道:“燕字可带了衣裳来?”
    李无眠一时惊慌,试图拉开两人距离,不想往后一仰,差点儿推倒案几,幸好谢池眼疾手快一手拽过李无眠,一手将案几推至一旁,两个人面对面贴在一起。
    “你新做的这身衣裳甚是合身,尤其是腰部。”谢池拉过李无眠的手,环在身后:“我想应是山洞那夜,公主用腿量过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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