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他们也只是敢非议几句,将苦果囫囵吞了。毕竟陛下正年轻,精力旺盛,野心昭昭,身边又不乏甘愿为他鞠躬尽瘁的忠臣,再加上有东厂助力,他们要是胆敢相抗,那就是自取灭亡。
    “到底是谁给陛下出的主意?这么缺德。”一处酒楼厢房之中,有人喝着闷酒叹道。
    “清丈土地,亏他想得出来!”另一人哼了一声,“我就不信了,此人家族中难道就没有一分账簿外的田地?如此大义凛然,倒还真是大绍的良臣呢!”
    “诸位快别说了罢,当心隔墙有耳。”有警惕的人推窗推门看了看,确认周围没有东厂的暗探。
    而这场小聚的座首,正坐着文渊阁大学士,宋长炎。
    他曾是陈敬的得意门生,陈敬大势已去后,他及时弃暗投明,这才让裴祯元放了他一条生路。他昔年在陈敬之下曾担了个“宋次辅”之名,但裴祯元掌权后,内阁众人平起平坐,共同议事,再无什么首辅次辅之分。他虽然仍有文渊阁大学士之位,但他也知道,自己终非裴祯元亲随,他留在内阁,也不过是裴祯元用来平衡寒门的一个棋子,他这一生做到这里,已经到头了。
    “宋大人来了这许久,为何一句话都不说,只一个劲地饮酒?”有人笑道,“莫非也是觉得无话可说?”
    宋长炎不是他们,不会堂而皇之地发泄心中不满,只是放下酒盏,轻轻一叹。
    有人接了话头:“我听说啊,那东厂的人,督起工来又快又狠,比那些初出茅庐的小官儿们训练有素多了!很难不让人怀疑是东厂专门提前训练过。”
    “哼,从前的东厂,也就是管一些刑狱之事,如今连推行政令都要靠东厂,我看哪,这东厂的手,是不是伸得太长了一点?”
    “再这样下去,东厂插手政事,也就是转眼的事了!从计划到执行到验收,它一个地儿把事全都包圆,那还要六部干什么?这不是乱了吗?”
    宋长炎转着手里的酒盏,看着杯沿上一点酒渍在烛火下泛出亮光,摇摇头,低声道:“你又怎知,东厂不是已经插手政事了呢?”
    席间顿寂。
    几人面面相觑,道:“宋大人此言何意?难道这清丈令……”
    “陛下不会无缘无故推行新令,定然还是之前顺宁府的积案让他耿耿于怀,筹谋许久,这才筹谋出了一个清丈令来。仅凭陛下一人之力,不可能想得如此周全。而清丈令的推行,多多少少都会对各位大人有所影响,那是什么样的人,才会不站在各位大人的立场上做打算呢?此次清丈令,获益最大的,又会是谁呢?”
    他言尽于此,置杯起身,推门而出。
    夏夜风轻,吹在身上还有一股淡淡的燥意。
    宋长炎回到府中,管家迎上来道:“老爷,黎州那边来人了,在书房等您。”
    宋长炎点点头,径直入了书房。
    -
    “各地清丈阻力都颇多,但也不是不能解决。”戚卓容道,“加上事关各地府尹年末考绩,各地官府就算再不情愿,也会出力,否则一旦东厂介入,到陛下这儿告上一状,他们的前途就完了。”
    裴祯元道:“你辛苦了。”
    “臣有何辛苦,真正辛苦的是在下面奔走的小官。”戚卓容站在烛台前,用铁簪拨了拨灯芯,灯花爆开,室内又亮了一些。
    “是,你最辛苦的那段时候已经过去了。”裴祯元笑道。
    清丈令是戚卓容提出来的。她日日随裴祯元上朝,又日日听裴祯元与他的近臣们议事,早已有了一番自己的心思。那段时间,边境有几个小国作乱,虽然很快被镇压,但也是一笔不菲的军费开支。公室日贫,私家却日富,裴祯元每日琢磨着如何解决财政问题,戚卓容的这个提案倒是正中他下怀。
    东厂只是皇帝的执行机构,没有议政的权力,因此裴祯元不能让戚卓容落人口舌,至少不是现在。近臣们只当这个新令是裴祯元自己所想,再与他们商榷推行的细节。只有裴祯元知道,在他们商榷的时候,戚卓容会在一旁静静地听,待白日议完后,她又会与裴祯元在夜里再议一番。戚卓容并不介意这个政令在外人看来究竟是出自谁手,她只在意到底有没有用。若是有用,自是最好,若是无用,甚至弊大于利,那就说明她工夫尚不到位。
    “司徒马那边传来消息,说是黎州的推行进程有些耽搁了。”
    “那沧州呢?”
    “沧州尚可。”戚卓容道,“缙王很识时务,都无需东厂出动,官员一到,便主动禀明了真实田亩数量,应该没有什么问题。现在只等户部的人抵达沧州,最后核验确认即可。”
    裴祯元淡淡一笑:“朕这个长兄,母妃出身低微,自己也身无长处,只能靠封王混日子。算他识相,知道斗不过朕,所以老老实实听话,至少还能当个逍遥王爷。”
    戚卓容道:“看来陛下对另一位王爷颇有意见。”
    她说的另一位王爷,自然就是封地在黎州的肃王。肃王与裴祯元年纪相仿,只比他大几个月,生母是贵妃,自然也是心高气傲。裴祯元很不喜欢他。这次清丈土地,司徒马来信说,肃王好酒好菜款待清丈官员,但就是给不出一个具体的范围,而黎州地大,官员若是一一排查过去,怕是半年都过完了。肃王毕竟是王爷,与其他的世家豪强不同,东厂不能轻举妄动,因此才来问裴祯元的意思。
    裴祯元冷道:“该怎么做,就怎么做,他既然不给朕这个面子,那朕也不必顾忌他的身份。若是只因他是王爷就轻轻放下,那对缙王岂不是太不公平?朕所说的一视同仁不就成了笑话?”
    戚卓容颔首:“那臣这便回信。”
    裴祯元看着她悬腕写下密信,塞进东厂特训的信鸽之中,自己都没有察觉到,光是这样看着她,他冷淡的脸色就已经渐渐变得温和。他喜欢这样的感觉。他们自然而然地坐在一起,为了同一件事而努力,哪怕前路艰难险阻,也因为有人并肩同行,所以也不觉得寂寞无援。
    信鸽飞出英极宫,裴祯元开口:“戚卓容。”
    “嗯?”
    “过来。”
    他抬起手,将她鬓边的碎发重新拢到她耳后。她是沐完浴过来的,梳起的发丝还有些湿润,裴祯元举止亲密,让她有些不自在地往后退了退。但又觉得会不会是自己过于敏感,毕竟司徒马到现在也会时不时搂一下她的肩膀,屡教不改。
    但司徒马缺心眼儿是她早就知道的,她每次都直接打掉他的手,心里也不会有什么怪异的感觉,只有裴祯元,可能是性格原因,他比司徒马内敛得多,所以举止也轻缓得多,这让他做什么都有一种蓄谋已久的感觉。
    这种感觉,随着他年纪的增长,越来越明显。
    戚卓容不知道这是她的问题还是他的问题。也可能是她年纪大了,跟不上现在年轻人的习惯——从前她还是这朝廷上最年轻的面孔,现在早已不是了。新秀迭出,就连裴祯元的亲信,都有比她年纪小的了。她时常搞不懂那些青春旺盛的生命,上一刻还在手执棋局一本正经地谈着正事,下一刻就能因为吃掉了裴祯元一颗棋子而欢呼雀跃。
    “再过几个月,又要过年了。”裴祯元直起身子,端坐起来。
    戚卓容点头:“是。”
    “过完年,朕可就弱冠了。”
    他意有所指,戚卓容立刻明白:“臣明日便开始与礼部商议陛下冠礼之事。”
    这与每年都过的生辰不一样,陛下及冠可是大事,马虎不得。
    裴祯元:“……”
    他兴致缺缺地哦了一声。
    戚卓容心里飞快地盘算了一笔账,如何办得宏大却又不铺张,是个难题。
    “说到及冠,臣想起来了,前几日履霜还与臣笑言,她上街采买之时,有些世家妇竟然主动来与她攀谈,结交之意十分明显。”戚卓容说来觉得好笑,把这事当一个乐子讲,“履霜不明所以,就听她们讲,听了半天,终于听出来了,原来是想将自家的小姐引荐给履霜,让履霜吹吹臣的枕边风,臣再给陛下提上一提——陛下及冠了,也就该婚娶了,世家妇们都想早早占个位置呢。”
    裴祯元起身:“朕困了,你走罢。”
    “就知道陛下不爱听。”戚卓容笑道,“可是这才哪到哪呢,真等陛下及冠了,朝臣们可比世家妇们催得猛多了。”
    如今的陛下,再也不是当初尚显青涩的少年郎,他正值一生中鲜衣怒马、意气风发的最好时候,秋猎之时,一双劲臂拉满弓弦,剑眉星目,惊才风逸,不知能看红多少世家小姐的脸。
    第89章 他看着戚卓容出落得愈发……
    戚卓容终究是被裴祯元赶了出去。
    她不是第一个跟他提起那种事的人,早在一年前,就有近臣暗示过他,可以多多打听一下大臣们家中情况,看看有无合眼缘的适龄女子,等到弱冠后,也好直接把喜欢的姑娘抬进宫中,那可比选秀省时省力多了。
    他们并无恶意,但裴祯元听了心里不舒服。
    戚卓容看着他长大,他又何尝不是看着戚卓容长大?
    ——或许不能叫长大,叫成熟更为妥当一些。
    十几岁的时候,雌雄莫辨,看不分明,可等到年龄一点一点加上去,她和那些臭男人的区别也愈发明显起来。
    司徒马曾经悄悄跟他嚼过舌根:“我听说太监没了下面那玩意儿,身体不好,就会有一股腥躁味儿。可我看戚卓容年纪也不小了,不仅身体邦邦好,也从来没有过什么奇怪的味道。有时候别的太监从我身边走过,我还能闻到他们身上遮掩的香粉味儿,但戚卓容就从来不涂这些,他当真是太监吗?”
    那时裴祯元冷冷扫他一眼:“怎么,你想验一验吗?”
    “那倒没有。”司徒马摸了摸下巴,“真可惜啊,督主。这么好的身体条件,怎么就想不开当太监了呢?”
    裴祯元想,多亏她来当了这个太监。
    这些年他看着戚卓容出落得愈发明艳锋利,宫里的小宫女看见了她,都会害羞地低下头。他试探着问司徒马:“你觉不觉得戚卓容有点男生女相?”
    司徒马果然缺心眼地回答:“这还用觉得,大家不都是这么认为吗?唉,现在想想,他选择当太监,也不是不能理解。毕竟长得像女人的男人,在男人堆里多半没有好下场,只有当太监这条出路了。”
    裴祯元撩起眼皮瞥了他一眼:“你就不怕戚卓容真是个女的?”
    司徒马四下看看,确认戚卓容不在,这才嘿嘿一笑:“陛下,原来你也会背后说人坏话,当心被他听见,记恨上你。男人么,就算没了那个东西,也不喜欢被人叫女人。再说了,世上真有这样的女人吗,杀气忒重,梁青露见了都要甘拜下风。”
    裴祯元嗤笑一声。心想,难怪戚卓容懒得搭理司徒马,就这脑子。
    二十八岁的戚卓容和十六岁的戚卓容有什么区别?大概就是十六岁的戚卓容还会主动牵起他小而柔软的手到处闲逛,而二十八岁的戚卓容已经懒得动了,回回都要他三催四请,才肯从美人榻上下来,跟在他后头去御花园溜达一圈;十六岁的戚卓容受了委屈还会一个人憋着,满腹心事尽数化作无言泪眼,而二十八岁的戚卓容受了委屈……哪个敢给她委屈?让她受委屈的不是进了厂狱,就是下了黄泉。
    他悄悄比对过她和他的身高,昔年他要努力仰起头,才能看清她的发髻,可现在他只要稍稍低头,就可以将下巴搁在她的头顶了——虽然他没敢这么干过。
    他觉得一直这样也挺好,他不吭声,她就这么一直陪他走下去,虽然有点遗憾,但也已经习惯,可是直到今天她大剌剌地说出婚娶选秀一事,他才开始觉得不痛快。
    他心里一直清楚戚卓容从来没把他当正常男人看过,毕竟谁会对一个从八岁看大的男孩有非分之想呢?但这种事他以前不去想,就可以当做不存在,可现在戚卓容自己把这层纸撕开了,他再想自欺欺人已经不可能。
    裴祯元躺在床上,越想越恼火。偏偏又无计可施,只能一个人生闷气。
    -
    几日后,黎州。
    一辆小车悄悄在客栈门口停下,一个身形高大的男子从车上走下,明明是夏日,却非要戴个兜帽。随从在柜台前付账,男子进了客栈,径直上了楼。
    二楼深处的房门轻轻打开,一只手一把将男子拉了进去。
    “宋长炎。”一声女子的哭腔低低响起在屋内。
    男子无奈地叹了一口气,解开兜帽,放在一旁,轻轻拍了拍女子的肩:“你急匆匆让人进京找我,所谓何事?我只告了五日病假,去除路上时间,并不能在黎州待太久。”
    若此时有肃王府的人在此,定会震惊认出,这名与内阁大学士夜间幽会的女子,不是别人,正是先帝的贵妃,肃王府如今的王太妃。
    “东厂简直是欺人太甚!”王太妃咬牙道,“我寄信给你之时,他们尚只是在王府周围徘徊不去,但就在前日,也不知是不是收到了京城的消息,突然态度大变,直接将整个王府围了起来,绑了王府的管家等人,要强逼他们去清点田地!我们的府兵也不是吃素的,直接与东厂的人打了起来,结果,结果那东厂的人出阴招!竟敢、竟敢偷偷潜入暄儿的书房,偷了他的书,还扬言若是暄儿不让府兵退下,他就将书页上的文字公之于众!”
    宋长炎道:“什么书页,如此重要?”
    王太妃抿了抿唇,不说话了。她保养得很好,已近四十的妇人,仍有万种风情,一双美目中泪光闪动。
    宋长炎看她这幅样子,便知那书页上多半写了什么不能见人的东西,以致于都无法去追究东厂中人的偷窃行为。
    “暄儿现在怎样?”
    王太妃擦了擦眼泪,忙道:“他让府兵退下了,由着东厂率人去清丈,现在在府里安好,只是出不去。还多亏了暄儿聪明,提前将我送出了府,叫我的婢女假扮作我待在府中,反正东厂的人与那些清丈的小吏也不知道我到底长什么模样。”
    宋长炎拧眉不语。他在屋中来回踱了几圈,才道:“所以你找我来,是想让我做什么呢?”
    王太妃愕然地看着他:“你这是问的什么话?东厂仗势欺人,且不说这清丈令颁下来,王府要受多大的损失,光是暄儿受了这样大的委屈,你都不愿替他出口气吗?你不出,还能有谁出?”
    “东厂的意思就是陛下的意思,我如何能插手!”宋长炎重重拂袖,在桌边坐下,“我早同你说过,是当初我们都错估了他的本事,如今的他,早已不是我们能撼动的了!都是你将暄儿宠得太过,让他失了分寸,否则你看看缙王,陛下说什么就照做什么,当个逍遥王,虽无实权,但吃喝玩乐也没耽误,不是很好吗!”
    王太妃震惊地看着他,仿佛第一次认识他一样。
    “宋长炎,你真的是宋长炎吗?你说的是人话吗?”她冲上去,抓住他的衣领,“暄儿是你的孩子,你当年同我说得多么好听,说等先帝和太子一起死了,就是轮到暄儿继位,结果呢?好,先帝死了,太子倒是活下来了,还有你撺掇了那么久的庞王,造反不成,死得比先帝还快!然后你跟我说,这庞王谋逆,本就难以掌控,且让我等一等。你说太子有慧根,而陈氏为了揽权,必然会与太子起冲突,到时候就是暄儿坐收渔翁之利!好,我再等,结果却等到陈氏的死讯,皇帝亲政,哪里还有暄儿出头的机会!”
    她泪如泉涌,几乎要说不下去:“宋长炎,你还不如一开始就别给我这样的希望!这么多年过去,其实我也不敢再有那样的奢望了。可现在,暄儿身为亲王,却在大庭广众之下,被东厂的贱人这样羞辱,你怎么能忍得下去!你还好意思拿缙王比,缙王蠢钝如猪,可暄儿却聪明伶俐,他难道就比裴祯元差吗!真正论起出身,他的生母不过是个小小的嫔!我可是贵妃!”
    宋长炎看着她,冷笑了一声:“真正论起出身,他还当不上这个王爷呢。”
    王太妃的脸霎时雪白如纸。
    宋长炎也知道是自己一时口不择言,缓了口气,说:“慧仪,你且不必如此着急。你不在京中,不知道京中是什么情势,你也不在朝堂,不知道陛下是什么性子,他的那些亲信们又是什么性子。我只能跟你说,这清丈令是非推行不可的,陛下先前已经收拾了个抗旨的豪族,肃王府若是此时再不识好歹,那就危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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