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以为谁都跟你一样,伶仃一人自在逍遥?”他含混不清,眼中带怨,“我的父母、兄弟姊妹的性命全都攥在别人手上,我要是说了,他们怎么办?别说什么你会保护我的家人这种笑话,如若不是你,我又怎会被逼至此?我在宫中勤勤恳恳十年,老老实实做事,到头来却因你被卷入政斗,身不由己,我又何其无辜!”
    “所以是有人以你的家人为要挟,逼你做这件事的,是吗?”戚卓容问。
    “是!但你要再想问别的,我也无可奉告!你想找我的家人,不可能找得到!连我现在都不知道他们在哪里!”他悲愤道,“我一条贱命,早晚是要死的,你就算对我用刑,我也不可能说出来!我不管你和别人最后谁赢谁输,我只想要我的家人好好活着!只有你什么都不知道,你才不会报复我的家人!”
    “蠢货!”戚卓容骂道,“你自诩宫中十年,对我了解非常,可冠礼准备之前,有那么多机会同我说出实情,你开过一次口吗?我难道还会放任你不管不成?!难道你觉得以东厂之本事,还对付不了那个人吗!”
    她心中大恨,长镊一探,勾住铜制牙箍上的一枚小巧机关,往下一扯,便有十数根尖锐铜针从铜线中冒出,刺进了他龈间红肉之中。
    他爆发出一阵凄厉的痛叫,血色慢慢从牙间渗出,顺着铜线蔓延,滴滴答答,洒落一地斑驳。
    “既然不想说话,那就永远别说了!”她将长镊抬手一掷,那长镊便深深扎进了墙壁之中,看得禁卫军浑身一凛。
    “此人我稍后会安排东厂专人来办,劳烦魏统领再多看管一段时间。”她跨出门槛,冷声道。
    魏统领自然悉数答应。
    戚卓容:“什么时辰了?”
    魏统领:“刚过申时。”
    戚卓容闭了闭眼,她明明觉得这一天分外煎熬,可这一天的时间,又竟然过得如此之快。
    “奉天殿那里,还没有人过来传话吗?”
    “没有。”魏统领斟酌了一下,“督主现在是回奉天殿,还是回东厂?若回奉天殿的话,东厂那里就由禁卫军去通知一声,喊人过来。”
    戚卓容不知道。
    她现在不敢踏出皇宫一步,但更不敢回到奉天殿。她……也有不敢面对的东西。
    第96章 好疼啊,这辈子都没有这……
    裴祯元醒来的时候,大脑有过短暂的空白,他想不起来自己是谁,想不起来自己在哪儿,想坐起来,却感觉左胸一阵锐痛,不由痛嘶一声。
    老院使几乎是从榻边跳了起来:“陛下,陛下!您终于醒了!”
    裴祯元望着头顶的金銮殿顶,终于回过神来。
    哦,他是裴祯元,之前在举行冠礼,然后就被刺客捅了一刀……
    老院使老泪纵横:“陛下,您昏迷了一天一夜,可算是醒了!”
    其他太医纷纷跪倒在榻边,喜极而泣:“陛下龙气保佑,自然是吉人天相!”
    裴祯元有气无力道:“别哭了……不知道的还以为朕驾崩了。”
    榻边的帘子被人一把掀开,司徒马惊喜道:“陛下,你醒了!”
    裴祯元看他眼下青黑,周围胡茬长了一圈,便知这一天一夜他一定也耗费了许多心神。
    于是他放柔了语气,虚弱道:“可以把帘子拉上吗……外面好冷。”
    司徒马:“……”
    为了清创缝合,裴祯元上半身的衣服全被剪掉,现在只有几圈纱布将伤口包扎起,而他现在还不能妄动,不好穿衣,就只能盖一床衾被御寒——还不能太厚,免得压着伤口。
    矮榻旁边摆满了取暖的炭盆,火星明灭,乍一看,还以为是在做法。
    司徒马反手把帘子拉上了,扯了扯嘴角:“看起来,陛下精神还不错啊。我的担心好像都是多余的。”
    老院使抹了抹眼睛,道:“臣去熬药,劳烦司马大人在此看一会儿。”
    司徒马点点头,看着老院使领着几个太医出去备药了,只留下一个太医在此,以防不时之需。
    “戚卓容呢?”裴祯元问。
    司徒马从太医手里接了一碗温水,用勺子舀了送到他嘴边:“少说点话,先喝水。”
    裴祯元勉强喝了一口,坚持问道:“戚卓容呢?”
    “在外面处理刺客一事呢。”司徒马道,“哦,还有安抚那些大臣,陛下你生死未卜,那些大臣都急坏了。”
    裴祯元轻笑一声,这一笑胸口又是一痛,痛得他忍不住龇牙。
    司徒马:“……陛下,你虽然醒了,但伤势仍然很重,就不要有这么多情绪了好吗?万一伤口崩了,最后受苦的还是自己。”
    “朕是笑你……什么用词,还安抚……”裴祯元尽量平心静气了一下。
    戚卓容能好言安抚那些大臣就有鬼了,她不快刀斩乱麻暴力镇压就不错了。
    司徒马本来还对他抱有深切的担忧和同情,但此刻看裴祯元除了重伤卧床,以及气色不好以外,完全没有一点病人该有的自觉,不由没好气道:“陛下自己知道不就行了!”
    他也不想伺候他了,把温水往太医手里一塞,道:“我是个粗人,没有轻重,还是请太医照顾一下罢!”
    太医劝道:“陛下,司马大人说得对,您当前不宜有过多情绪波动,于养伤无益啊。您也尽量少说话,免得运气牵动伤口。”
    裴祯元只得安静下去,慢慢喝完了水,还在直勾勾地看着司徒马。
    司徒马抱臂道:“陛下想问什么?那刺客是谁派来的?尚不知晓。我一直没出过奉天殿,不知道戚大人那里是什么情况。”
    裴祯元垂下眼。
    司徒马:“不过赵朴赵大人就候在殿外,陛下可要一见?”
    裴祯元想了想,点点头。
    太医不赞成:“将赵大人喊过来,是谈政事吗?可依臣之见,陛下如今最好还是不要操心太多。”
    司徒马双手叉腰,耸了耸肩:“可是我看陛下这样,若是没人跟他说话,他就要憋死了。没事,赵大人本来也不是多爱说话的人,相信他有分寸。”
    赵朴很快被喊了进来。
    他一掀开帘子,看到脸色苍白的裴祯元,便跪倒在了床前,刚硬如他,也不禁眼眶一红:“陛下!”
    这么多年,他是看着裴祯元一路长大的,从一个懵懂幼童长到雷霆帝王,他对他寄予深切的厚望,也相信他一定能给大绍带来更加辉煌的明天,可他却从来没有想过,有朝一日裴祯元会以这种姿态出现在自己面前。
    裴祯元轻声道:“起来罢。”
    司徒马在一旁说:“赵大人,陛下如今要养伤,不宜讲太多话,但又想知道他昏迷的这段时间发生了什么,只能劳您同陛下讲来。”
    赵朴见裴祯元虽然身体虚弱,但精神还好,一双眼乌黑莹亮,心下便安定了许多,说话也有力起来:“启禀陛下,您遇刺后,是司马大人及时喊来了太医,殿中所有宫人及大臣都全部被禁卫军看管起来,刺客也已被收押,听说戚大人已去审讯过,但情况并不是太好。如今传了东厂的人亲自看押,不知还能不能审出来。”
    说到这里,他忽然想起来:“陛下既已醒来,那就该速速告诉戚大人,那些大臣也不能一直关着,是时候放他们回去了!”
    司徒马插嘴道:“刺客被东厂接管了?那戚大人人呢?”
    赵朴:“我也不知,这得问魏统领。”
    魏统领被喊了进来,看到陛下无虞后,不由也十分高兴,但被问到戚卓容去哪了的时候,他显得有些茫然:“戚大人说……他办事去了。具体是什么事,卑职也没有多问。”
    裴祯元皱起眉来。
    司徒马:“赵大人,劳烦你与魏统领去告知那些大臣一声,陛下已经平安,并放他们回家。此处先由太医照看,我去寻寻戚大人。”
    等到所有人都离去,裴祯元才看着留下来的太医,缓缓开口:“朕问你,朕伤势如何?”
    “回陛下,刺客的凶器离陛下心脉只差了一寸,若是再偏一些……”回想起来,太医又不禁出了一身冷汗,“臣本不该多嘴,但听说陛下是为人挡刀所致,臣窃以为,万事当以龙体为重,如此凶险之事,实在不能冒险!”
    裴祯元望着殿顶,久久不语。
    他又何尝不知,若是自己真出了事,那该引起多大的祸乱。可当时,他眼睁睁看着原本安分站在戚卓容身后的太监忽然举起手来,朝她狠狠地刺了下去,那一刻,他的身体比他的大脑反应更快,他甚至还没有意识到自己做了什么,就已经看着那支匕首,刺进了自己的胸腔。
    好疼啊,这辈子都没有这么疼过。
    他看着她惊慌失措朝自己靠近,说实话,他都没见过戚卓容如此失态的模样,也算是开了眼了。
    她如此焦急,倒叫他心生一些安慰。
    他不想死,一点也不想死,他若真的死了,大绍可怎么办?清丈令可怎么办?戚卓容可怎么办?他还什么都没来得及说呢,他不甘心啊!
    可当时除了听天由命,还能怎么样呢?
    好在他的太医院不养闲人,总算是把他从奈何桥上拉了回来。不然,他都不知道自己会不会因为执念太深,而变成飘荡的孤魂野鬼。
    “朕这个伤,要养多久?”裴祯元问。
    太医道:“为确保万无一失,陛下至少得卧床两个月。”
    “两个月?!”裴祯元大惊,胸口又是一痛。
    太医连忙安抚他:“陛下别急,等陛下伤情稳定后,是可以与人说说话,看看书,做些简单的事务的。只是最好不要随意乱动,还是待在床上稳妥一些。”
    看裴祯元一脸不快的样子,太医也不由有点脾气上来了——最讨厌不听医嘱的病人。
    “陛下还年轻,若是不趁着年轻的时候好好养伤,以后可怎么办呢?陛下难道想现在落下病根,往后刮风下雨,心口就会疼,一旦大喜或大悲,甚至还会直接震损心脉,陛下难道想过这样的日子吗!”
    裴祯元想象了一下,万一哪天戚卓容金瓒玉珥、长裙广袖地站在他面前,他一个激动,当场呕出一口血来,一命呜呼,那也太可悲了罢!
    “好,都听你的。”裴祯元温声道。
    太医这才满意点头。
    而另一头,司徒马找遍了皇宫,也没找到戚卓容的人影。
    最后是他问了一路,才问到有人看见戚卓容去了佛堂。
    大绍的开国皇帝晚年推崇佛法,宫中自然也设有小型佛堂。但裴祯元不爱去,司徒马更是没见戚卓容去过。
    怎么会去那儿?
    佛堂一直有人打扫,推开门,也不见灰尘,只有淡淡的香火气息迎面而来。
    佛龛里的佛像神色悲悯,正静静地看着蒲团上跪坐的人。
    “你在这里做什么?”司徒马皱眉,“难道你在祈祷?”
    堂堂东厂督主竟然会求佛祈祷?这说出去都没人会信。
    待他走近,他才发现戚卓容也并没有在祷告,她只是单纯地跪坐在那里,既未念佛号,双手也未合十,只是交叠在膝盖上,若有所思的样子。
    “你知道吗,我小的时候,身体不好,后来遇到了一个行脚僧,他说我有佛缘,让我父母将我送进寺庙,后来我身体真的好起来了,还遇到了对我来说很重要的人。所以我信那个行脚僧说的,我有佛缘。”
    司徒马在她身边坐下,望着那悲悯的佛像道:“头一次听你说起过去,这么多年,我还当你是从石头里蹦出来的。”
    戚卓容道:“我若没有佛缘,以我手上沾染的人命数量,怎么我进佛堂,还没一道天雷将我劈死呢。”
    司徒马哼了一声:“这宫里的人命债海了去了,也没见哪个皇帝被劈死。你到底在这儿干什么?”
    “正是因为不知道干什么,所以觉得只有在这里,才能寻个清净。”戚卓容道,“此事因我而起,倘若陛下有个三长两短,我万死难谢,可倘若陛下醒来,我又不知该以何面目对他。”
    “这有什么关系?你对陛下不是也有一次救命之恩,这不是抵消了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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