玄月好像再也看不下去,扭着小屁股,“嗷”地一叫,居然扑打着翅膀,钻到草丛里去了。
    第40章 第40章 混元幡梦
    这以后,哥哥时常回到仙界,胤泽却一直陪着我,在溯昭住了两个月。这两个月里,我们日夜形影不离:我带他品尝溯昭酒食,他独爱爆炒蓬尾肉和玄丘老酿,口味之重,可与他的外貌背道而驰;我们曾一起去藏书馆,他买下了“溯昭五杰”的所有文集,一天就把它们全部看完;他对溯昭的冰雕之艺很感兴趣,还无师自通做了好多冰雕,其中半数都是我的样子……
    除此之外,都是我在跟他学东西。他教了我很多安邦之道,告诫我,国以民为本,德本财末。时逢天旱,要随车致雨。性格孤僻的胤泽神尊竟说出“国以民为本”这种话,说起来古怪,却也正常得很。毕竟他是神尊。
    跟他在一起后,我看书看得少了,他会强迫我跟他共阅一本书。看的都是仙界古籍,虽然有趣,却很晦涩,读起来慢如蜗牛。知道他看书看得快,我心中就很着急,想方设法想要找点别的事做,他却捏住我的脸,一字字为我解说。
    他写得一手好字,曾手把手教我,让我体会到了什么叫见龙蛇走,盘蹙惊电。
    跟他在一起,哪怕他不主动教我,我也可以“偷师”很多东西,例如他睡觉前,总喜欢用术法在靴子里变一块固冰,让它把靴子撑得满满的,这样翌日起来,鞋子就跟新的一般。他看上去总是优雅得体,跟诸如此类的生活习惯脱不开干系。
    总之,与胤泽在一起时间越长,我就越能感到与他在一起的好处。不仅是幸福,还时常觉得自己在飞速变为成熟拔尖之人。
    对了,我们还一起赶上了采珠日、参加过集体狩猎。
    溯昭的打猎可有意思了,骑着飞禽或走兽,在丛林中射出小水袋,当水袋靠近野兽,便用纵水术把它们变成冰块,刺穿野兽要害,给它们个痛快。到了夜晚,我们时常坐在洛水旁赏月,在四通八达的城道中散步。
    这种时刻,街上总是有眷侣成双成对,而我们不过是其中最普通的一对。有一天晚上,我们还在街上遇到乔装出门的二姐和孔疏,姐妹俩相视一笑后,又互相调侃起来。
    当然姜是老的辣,我说得再多,也被二姐一句“你俩何时成亲”堵得说不出话来。她是舒坦地走了,之后只留我尴尬地面对胤泽。
    “二姐的话,你可不要当真。”我挠挠头,“我、我不会和你成亲的。”
    胤泽道:“为何不想?”
    “只要你陪着我,我就满足了。成亲与否,并不重要。这都是为你好。”
    “口口声声说是为我好,我倒是没看出有哪里是为我好。若是不成亲,那有孩子该如何是好。孩子叫着爹娘,爹娘却不是夫妻?”
    “那当然那是孩子也不可以要。”
    他不怒反笑:“我如此待你,你却连孩子都不愿为我生,真是我的好薇儿。”
    我连连摇手:“不是不是。我当然愿意,只是,我活的时间不长啊,如果你娶了我,痛快百年,你便要当个千年鳏夫。若是再带上孩子,孩子还是半灵……确实不划算。母亲的血统,也是很重要的吧?”
    冰轮无私,临照千里,空中有溯昭氏望月起舞,在地上与落花之影交叠摇曳。
    半晌,胤泽才缓缓开口道:“就因为你觉得自己活不长,所以,就不愿在我生命中留下任何痕迹,是么。”
    “这个……我只是不想你日后睹物思人,触景心伤。”
    “这些问题,你以为我没想过么。你回到溯昭之前,在白帝山,我就问过你一些话,不知你还记得否。”
    他说的话,我是想忘也很难忘记。当时他说,有的事我自觉难熬,对别人而言却要难上千倍。毕竟,人死了便了无牵挂,活着才是痛苦……想到此处,我倏然抬头:“那时,你指的就是我寿命这件事吗?”
    “是。”
    “胤泽……”我的眉心都快绞成了麻花。
    “从那时起,我就想通了。所以,就算你只能活两天,我也会娶你为妻。”他说得平淡,却异常坚定又不容反驳。
    我听得心碎,上前一步,紧紧抱住他的腰。他也回抱着我,却用力极轻,极为小心,像是我下一刻便会消失般:“以后不许再说这种话,知道么。”
    他听上去很累,且小心翼翼,想必我方才的话让他有些难受。我把鼻涕眼泪全部揩在他的怀里,像个犯了错的孩子般呜咽道:“胤泽,对不起,我只是太喜欢你了,完全不知道该怎么办,如何才能让你开心一些,让自己少欠你一些,我真的不知道……”
    “只要维持这样便好。”他顺着我的脑袋,轻轻抚摸我的头发,“我知道你无法离开溯昭,现在也无法跟我回上界。不过,待我们成亲,和你二姐都有了子嗣,便可以把溯昭交给他们管。到时,你也是我的妻子了,可以跟我回神界。到时候,说不定一切问题都有了解决方法。”
    我听得开心死了,抓着他的衣襟,抬头期待地望着他:“真的吗,那我几时嫁?明年来年好么?”
    “到那时成亲,你是想大肚子嫁进门么?”
    “等等!等等!”我提心吊胆道,“大肚子嫁进门?为何啊!”
    “就我们现在的同房频率,你若那时还没怀孕,那我还是男人么。”
    我悲鸣一声:“哪有这么快的,我完全没准备好……”
    胤泽吻了吻我的唇,柔声道:“我们的孩子,必然很可爱。”
    我先是迷离惝恍地晕了一下,随即晃晃脑袋道:“这不是可不可爱的问题!”
    “那是为何,你还是不愿意么。”
    “当然愿意!你待我这样好。”
    “那便是了。”胤泽淡淡笑了,在我耳边低声说道,“知子之好之,杂戒以报之。”
    然后,他握住我的手,在拇指上套上了个冰凉的东西。低头一看,那是他一直戴在右手的青玉戒。虽然他从未说过,但我知道这是对他很重要的东西。我出神良久,再蓦然抬头望着他。
    此刻,寂夜展开丹青画卷,绘制出一幅月都之景:圆月落春树,玄鸟穿庭户,凋花如红衣,浅披行人肩。画卷中央,便是我风颜绝代的心上人。
    我摩挲着戒指,拾掉他肩上的花瓣,脸颊发烫地轻靠在他怀里。
    这一刻,连眨眼都觉得很费力,所有力气都被甜蜜耗尽,只剩下一口气呼吸。
    确实,从喜欢上胤泽的那一刻起,我便一直害怕自己寿命短暂,会变成我们之间最大的障碍。从我们相爱的那一刻起,我就担心他有一天会因失去我而孤单。但是,命运和我们开了一个大大的玩笑。
    因为这样的担忧,从来没有应验过。
    我们原本决定再过半个月就回仙界成亲,但是,这之后三天,便来了三个不速之客:开轩君带着黄道仙君和如岳翁,第二次前来攻打溯昭。正巧这一日哥哥也回到溯昭,甚至不用胤泽动手,我便协助哥哥,把这三个混账打得落花流水。
    这三个人也真是狠毒不堪,上次就已经害得我们家破人亡,这回还敢再来。开轩君是个伪君子,进溯昭后挑衅最厉害的人是他,发现情况不对劲儿,最先溜之大吉的人也是他。
    遗憾的是,黄道仙君还是有些难对付,我们忙着和他对抗,便没能捉住开轩君。不过,看见哥哥的紫虚之剑在空中飞舞,一下便把那两个人刺得跪地不起,我心里别提有多解恨。最后,我们活捉了黄道仙君和如岳翁,把他绑到了二姐面前。
    令我们甚感诧异的是,刚被送进来,黄道仙君看了一眼胤泽,立即咬破了嘴里什么东西,两眼一翻,吐血身亡。只有如岳翁,如皱巴巴的老耗子般打着哆嗦。
    二姐和我一样,对如岳翁那恶毒的老脸憎恨至极,重重一拍椅背,怒道:“无耻之徒!杀我父母,竟敢再度来犯溯昭!朕今天就杀了你!”
    “陛下慢下手,我有话要问他。”胤泽走出来,居高临下望着他,两侧颧骨上的水纹印记浮现了一下,又迅速淡去,“说吧,是谁指使你们来的。”
    如岳翁也陡然明白了当下情况,想要自尽,却听胤泽道:“黄道仙君,真不知道以后在仙界史册上,他会被写成个什么狐鼠之徒。但全尸肯定是留不了了,薇儿,晚点拿去喂玄月罢。”
    我不满道:“玄月才不吃脏东西。拿去喂狗,溯昭的狗最喜欢吃心肺。就怕这老家伙没这两样东西。”
    如岳翁双腿一抖,直接跪在地上:“胤、不,祖宗,求求您网开一面,给下仙留个全尸罢。下仙也是中开轩君那厮的离间之计,现在悔不当初啊……”
    “少跟我说废话。是谁指使你的?”
    如岳翁看看周遭,似乎不便开口。胤泽把他带出了殿外。二姐走过来,小声疑惑道:“薇薇,何故如岳翁怕胤泽怕成这样?莫非他是什么上仙,比臣之还高位?”
    我点点头:“差不多是吧。”
    “胤泽的名字是怎么写的?为何我觉得很耳熟。”
    我老老实实在她手心里写下这两个字。二姐琢磨良久,顿时花容失色:“天啊!!”
    “嘘……他不愿张扬。”
    二姐捂着胸口,上气不接下气道:“你开什么玩笑,你疯了吗?你要嫁给沧瀛神?他、他他……他是我们溯昭的信仰啊!你嫁给他,这也太……”
    二姐尚处惊愕之中,胤泽已拷打完如岳翁回来,用法术把他扔到我脚下:“薇儿,杀了吧,不过他老实回答了我的话,不可喂狗。”
    我当然不会轻易动手杀生,只留给二姐处置。二姐让胤泽废了他的仙躯,永除仙籍,把他贬为凡人老头,丢到了溯昭的大牢中等死。
    我们正在感叹漏了一个人,却听侍卫来报,说开轩君逃到洛水,被一群百姓捉住。百姓对他积怨已久,冲过去对他乱棍围剿,竟活活打死了。后来他们把开轩君的尸体抬进殿来,果然肿得像个猪头,满身唾沫烂菜,只能勉强看清轮廓。
    我们从他身上搜出混元幡和戮仙剑,胤泽道:“奇怪,这两样都是紫修的东西,怎么会到了他手里?”
    我道:“紫修?紫修是谁?”
    傅臣之道:“是魔尊。”
    “魔尊?不可能吧,开轩君这么弱,能打过魔尊?”
    胤泽勾了勾手指,又一个铜铃从开轩君怀里飞出来。他观察了那铃一阵,又看看那两件先天灵宝,道:“我知道了。开轩君是紫修的人。这铜铃是他与紫修联系的法宝,戮仙剑可召唤毒龙,是用以保护混元幡的利器,而这混元幡里就有紫修要他看守的东西。”
    我恍然大悟:“竟是这样。这么多年,我一直以为开轩君只是个贪图荣华富贵的卑鄙小人,从没想过,他会是魔界奸细。”
    傅臣之道:“他的目的是什么,我们进去一探便知。”
    再度进入混元幡内部,场景和上次无甚差别。我道:“这里可是魔界?”
    胤泽道:“未必是魔界,但肯定是由魔族所建。先进去看看。”
    这一回有胤泽和哥哥在,我也不像上次那样害怕。穿过一道道门,我们走得越来越深入,最终,视线豁然开朗,我们面前出现一座虚空之殿。这座殿堂整体是深紫色,占地上百亩,东北起高楼,西南建朱甍,雕梁画栋,满目飞蓬。然而,放眼望去,偌大的广场中,只有一头兽。
    那兽长着深青长毛,晶红眼,形似虎,龙须尾,尾如蛇般拧动,周身散发着森森阴气。
    傅臣之道:“这里为何会有梼杌?”
    “梼杌……”胤泽喃喃道,“这里果真是紫修的地盘。魔界只有他爱养梼杌。”
    梼杌,与饕餮、混沌、穷奇合为上古四大凶兽,放在此处,定是为了抵御外敌。按理说,我们已离它不远,它正对我们而坐,却也毫无反应。我想起上次在此地遇到那名发狂的女子,她也直接从我身上穿过。莫非,这一回情况与上次一样?
    我把这件事告诉了他们,胤泽思虑后道:“看来,我们在此处看见的都是幻象。我们先进去看看。”
    然后,我们进入了眼前的巨大宫殿。这宫殿里没有看守和侍卫,只有宫女。她们与那梼杌一样,完全看不到我们的存在,身着深青画裙,在暗黑的华宫中鱼贯而行,手中捧着的东西,皆是金珠玉钗,绫罗绸缎。看样子,这宫中住的是个女子。
    我们顺着她们队列的方向摸索,终于找到了一个寝殿,但还没进去,已听见里面传来了尖叫声:“呀啊啊啊——还给我!还给我!把孩子还给我!!”
    旋即,一个女子抓乱了头发冲出来,想要逃出宫殿,却被另一道强大的火光包围,硬拽回了寝殿。跟进去一看,发现里面还有一个身影。
    那是个身穿玄色华袍、头戴龙冠的男子,怀金垂紫,唇淡如水,眼睛却是美丽幽深的紫色。
    他把那女子强硬地按在床上,毫不客气,说话声音却哄小孩般温柔至极:“又不听话了。乖乖躺在这里,养好身子,我会经常来看你的。”
    那女子却不领情,仿佛眼前这个人是毒蛇猛兽般,顽强颤栗地推他:“放我出去!放我出去!我不要看到你!”
    胤泽道:“紫修,果然是他,那——”他的目光转移到了床头挣扎的女子身上。
    “这人便是紫修?”哥哥原本好奇,但看了一眼床上的女子,低呼一声,“……娘?”
    胤泽走近了一些,愕然道:“尚烟。”
    这女子便是尚烟?她不是死了吗,怎么会出现在这里?莫非这眼前的一切,都是过去的幻影?还是说,其实她根本就没死。可是,她上一回明明还是一副清雅绝尘的模样,现在简直像个癫狂的妖怪,这中间又发生了什么……
    只见哥哥飞扑过去,喝道:“魔头!放开我娘!”
    当然,任何法术对这两个幻影都起不了作用,哥哥挥出的剑,也从紫修胸膛空穿过去。胤泽道:“没用的。”
    紫修压住尚烟的双腕,黑发清流般落在她身上:“烟烟,闹够了么。闹够了便好好休息。”
    尚烟似乎中了魔,双眼还是血红,但有泪水从她的眼角渗出:“还给我,把天衡还给我……我不能没有他……”后面的话,尽数消失在紫修的吻中。
    傅臣之跪在床边,却无法解救母亲,只能握紧双拳,眼眶通红道:“师尊,这到底是怎么回事?这是我娘生前的记忆吗?您不是说她是病死的么,她为何会落到魔尊的手里,还要遭他玷污……”
    尚烟溪流般的泪顺着脸颊落下,浸湿了镶金枕头。紫修做的是狼心狗肺之事,却表现得比谁都柔情似水。他细心亲吻着尚烟,吻去她的泪水。看到此处,我留意到胤泽皱着眉头,看向别处,应该是不忍再看下去。
    我知道尚烟已经不在人世,也知道胤泽曾经对她有过爱意,但我也是现在才知道,自己是一个自私可鄙之人,即便是他对她片刻的怀念,有这短暂的心不在焉,也令我感到满腔酸涩愤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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