见胤泽不语,而紫修还在情意绵绵地吻着尚烟,哥哥气得浑身发抖,站起身来,大步朝门外走去:“我要杀了紫修!”
    胤泽道:“你恐怕不能杀他。”
    哥哥站住脚,握紧剑柄:“君子报仇,十年不晚。我现在非他敌手,总有一日能击败他。”
    “我不是说你杀不了他,而是你不能杀他。谁都可以杀他,就你不能。”
    “为何?”
    “他是你父亲。”
    闻言,我与哥哥都震惊了。像是承受不住这一事实,哥哥身子摇了摇,嘴唇干涩:“不可能。我是仙,他是魔,他怎么可能是我父亲?”
    胤泽道:“你是半魔半神之身。从出生以来,你的身体就被尚烟封印了。”
    原来,封印了哥哥的神魔之气后,哥哥看上去就与普通仙人并无两样。昭华姬带着个刚出生的孩子,众神都以为是跟凡人私通的结果。所以,此后她带着哥哥在仙界隐姓埋名地过日子,人家当她是耻于见人,还有传闻说她负辱自尽。却无人知道,真正缘由是孩子父亲乃魔尊紫修。
    自古以来,神魔之子若不堕入魔道,留在神界,只会遭到天谴,绝无生还可能。昭华姬如此做,只是想要保全哥哥的性命。然而,她由于伤心过度,健康每况愈下,时常卧床不起。料想自己将不久于人世,她把哥哥弃置在九州道士人家。
    六十年前,尚烟独自来到溯昭,度过了生命中最后的年华。知道她离世,胤泽便再未靠近溯昭半步。
    近些年,哥哥年龄增加,力量渐长,封印已压不住魔气,所以,才会有我看见的那两次发狂之症。胤泽带他去神界,也只是想在上界用更多力量,封住他的魔气。
    得知关于哥哥的身世真相,我和他都有些反应不过来。但是,真正令我们诧异的,是紫修说的下一句话:“别哭了。天衡现在在仙界,已是仙君,他会好好的。不用担心。”
    我们三人面面相觑,惊怔不能言。
    胤泽回头又看了一眼尚烟,眼中有一丝喜悦:“我懂了,此处是异界的平行幻影。这异界其实是魔界的入口,它的真正位置,在溯昭以前的方位。臣之,你娘还活着。”
    “也就是说……六十年前,我娘来到溯昭,并没有死掉,而是被紫……我爹关在溯昭附近的魔界通道中?”
    “对。尚烟很喜欢溯昭,紫修必然不忍摧毁,但又生怕别人进来发现她,所以让开轩君来看守溯昭。然而,开轩君到了溯昭,却想将溯昭占为己有,于是告诉黄道仙君和如岳翁这里住的都是水妖,已被魔界控制,并拿魔界入口的证据给他们看。因此,才有了薇儿小时的那场灾难。”
    我不平道:“开轩君真是太可恶了!”
    胤泽道:“后来,黄道仙君见薇儿父王施展流水换影之术,发现溯昭是我造的,便说哪怕找不到神魔入口也没关系,只要抓了一个溯昭氏,回去证明给天帝看,他会我的法术,天帝就会相信我在暗自栽培势力,总有一天会把溯昭找出来。”
    这么说来,记得当年溯昭移位之前,我确实听见黄道仙君说了一句“我发现了有趣之事”,原来是指这个。
    我道:“可是,他们不是在针对魔界吗?为何会扯到你身上?”
    “如岳翁之前都跟我招了,他和黄道仙君上头的人,是水域天的另一个神君。他也是水神出身,一直看我不顺眼,总想推翻我。”
    我担心道:“那你有危险吗?”
    “无碍。他几千年前就看我不顺眼。倒是臣之,既然你母亲还活着,我们还是得去把她救出来。”
    “是,我们必须去救她!”哥哥急道,“师尊,你一定要帮我。”
    “好。”
    他们大步朝门外走去,我赶紧跟上去,却听见尚烟发出一声轻微的抽泣声。三个人停下脚步,再度回头看去。尚烟眼中的赤红已经褪去。
    恢复清醒后,她满面泪痕,不愿与紫修对视,只无力道:“紫修,你究竟想如此折磨我到何时?”
    “你是我的妻子,不愿与我同住,不愿夫唱妇随、相夫教子也就算了,还说与我朝夕相处是折磨。烟烟,你如此负心薄幸,也未免太伤我心。”
    “够了,你我早已恩断义绝。”尚烟已然冷静许多,只是语调绝望,毫无生气,“现在我只后悔,当初辜负了胤泽。若再给我一次机会,我定选他。”
    “真想不到,他不过为你建了座赏月之城,你便想他想成这样。你若喜欢,我再为你建十座临月之城便是。”
    尚烟讥笑道:“我们朝夕相处,最真挚的情感,你这六亲不认的魔物,又如何能理解。”
    紫修停滞片刻,那双紫罗兰色的瞳仁微微紧缩,却转而微笑道:“无妨,现在后悔也晚了些。我与胤泽是死敌,我用过的东西,再是漂亮,他也不会感兴趣。”
    见尚烟还是无动于衷,他捏住她的下巴,虽笑着,却十分危险:“尚烟,我从来没有对哪个女人如此耐心过,你最好不要敬酒不吃吃罚酒。若再从你口中听见其他男人的名字……”
    他没再说下去,只是眯着眼,晃了晃她的下巴,转身离去。
    与胤泽在一起之后,我第一次发自内心感到害怕。就因为尚烟那一句“若再给我一次机会,我定选他”。明明没有明显的证据,我不知道他们之间究竟有怎样的过去,胤泽也未留下只字片语的评价。他只是拍拍哥哥的肩,催促哥哥离开,前去救尚烟。
    其实,要救哥哥的娘亲,我真的理解。但是,为何会这样……
    自始至终,胤泽都没有看我一眼。像是忘记了还有个人在这里,他们就这样径直走出去。
    我木然地站在原地,正想离开,却看见尚烟从床上坐了起来,在镜前梳妆打扮。
    烛光摇红,残影朦胧,尚烟始终面无表情,冷若冰霜,却比寻常少女站在十里桃李中灿笑还要迷人。此前,唯一一次看见尚烟,也是在幻影中。我只记得她有倾国之色,却忘了她的样子。
    终于,我知道了临行前青戊神女话中深意。从初次看见青戊神女,她就夸过我好看,之后也待我万般亲切。当时我就纳闷了,神界应该不乏美貌之人,为何她独独盯上了我。仔细想来,她是个聪明人,不过是想讨好胤泽。
    镜中美人颜,旧梳插云鬓。我与尚烟之间的距离,仍旧是天遥地远。
    若非要说我们有点联系,许是眉目间六七成的肖似。若再说我与尚烟还有什么关联,便是胤泽之前提及尚烟去世了六十年,而我也正巧六十岁。
    原以为胤泽神尊薄情,却不知他比我长情得多。
    我活了不过六十年,他这一份沉重的思念,又岂止六十年。
    他甚至不用说一个字,这些日子来,每一次情浓时的凝望,每一夜颈项间的缠绵,还有那个雨夜将呼吸也焚灰的告白,当年夭桃下那一抹动人的浅笑,都已告知我,此情深至何处。
    与之相比,我那短短十载的爱与恨,简直是不自量力。
    第41章 第41章 秋雨之思
    一场秋雨一场凉。人无意绪,雨却眷恋绵绵,寂如飞萤,随风飘零,皱了洛水。我撑开一把白伞坐在窗边,新题彩笔,在伞上绘制溯昭山河。胤泽进来,在我身边观察了一阵,道:“你好歹也是洛水之灵,为何会喜欢伞?”
    “因为有风情。”我自鸣得意,跟一枯树上的知了似的。
    胤泽站在一旁,没再接话。我一向爱闹腾,若换作以往,必定会率先说话,打破沉默。我知道,此刻他是在等我问点什么。但是,难得犯一次狗脾气,我也不乐意接话。这样在窗边细听雨声,轻嗅桂香漫千里,也好过再去热脸贴冷屁股。终于,胤泽头一次有些熬不住,道:“薇儿,我们之间有误会。”
    “我没有误会,是你有误会。”我停下下笔的动作,长吐一口气,“你认为我是尚烟的转世。”
    他静静望着我,算是默认了。我道:“你一直把我当成是尚烟,结果发现她还活着,一时间就弄不明白,自己究竟是喜欢我,还是喜欢她。”
    “最初,我确实认为你是尚烟转世,但其实除了长相与有些相似,你们性格一点也不像。”
    “我知道,相处久了,你对我还是有感情,但你从未试图将我与她分开。最初对我的动心,也是因为她。”
    他沉默的时间越长,我心里的痛楚就多一分。但不管如何难受,我都没让自己表现出来,只是平静道:“没事,你要去救她,我支持你。即便只是出于道义,你也应该这样做。我不会怪你,也不会离开你。等你去救了她,想明白过后,再回来给我答复。”
    “薇儿……”
    第一次看见他如此愧疚,我也很不了解自己。明明已经难过得精疲力尽,为何还会心疼他。感情这回事,真是谁先动心,谁爱得多一点,谁就输得一塌糊涂。天下不如意,恒十居七八。经过此次,我也终于明白,这段开始就过于灿烂的感情,果真只是镜花水月。他可是胤泽神尊,怎可能这样轻易爱上一个身微言轻的小人物。若是可以,真希望将一切的美好——青春年华、天真懵懂、无忧无虑,都放在人生的最后。若是可以,希望能在那时遇到一个与我两情相悦的人。
    “我会等你回来。”我已不知该如何唤他,只好心虚地避开所有称谓,“不管你对我的感情多么复杂,我待你始终简单如一。”
    胤泽似乎想说点什么,但或许他自己也发现多说亦是枉然,便伸手想要抱我。我躲开他的怀抱,佯装弯腰看绘伞。细雨如丝,溅入窗棂,在伞上晕开墨渍。我道:“我现在才发现,这伞还真是没法用。既然是水墨绘制的,雨一淋便会掉墨。”
    胤泽挥手施法,伞上的水墨便凝固起来。
    “如此甚好。”我笑道,把伞收起,递给胤泽,“这原就是送给你的。反正你永远用不上,所以肯定会保管得很好。”
    “多谢。”
    “突然变这么客气,我真有些不习惯。回去休息吧,明天一大早你们就要出发了,不是么。”
    胤泽走过来,在我额上吻了一下,便转身回房去。这段时间,我们一直同榻而眠。这一晚我并未回自己寝殿,而是把换洗衣物都搬到了南殿。之后,我一个人到洛水旁散心,却遇到了哥哥。哥哥伸手在我额上弹了一下:“大晚上一个人在外面溜达,不是好姑娘。”
    我不悦道:“谁叫你跟踪我了?”
    “精神如此糟糕,你要我如何放心离开?”
    “你早点回来不就好了。”
    “这种事又不是我说了算。而且,也不知道我这亲爹还愿意认我否。”
    “那你就不要管我,我心情不好。”在胤泽那里憋的一口气无处发泄,这下全发泄在了哥哥身上。
    谁知他毫不心疼我这妹子,说话还是一点情面也不留:“我早跟你说过,师尊是我们的长辈,你跟他出生时代都不同,怎么谈情说爱?这是你惹的事,自食其恶果,别想找我发气。”
    “也是啊,师尊辈分真是够大了,想想你娘还喜欢他呢。”
    哥哥果然受不得这般挑衅,义正言辞道:“胡说,那肯定是我娘故意说来气我爹的话。”
    “不管是不是气话,她说了就得认。”
    哥哥不乐意了,板着脸伸出食指拇指,在我额上弹了一下:“你这臭丫头,真是气死我了。”
    我一点不客气,在他下巴上也弹了一下:“你这臭哥哥,一点都不疼我。”
    他下手很轻,我下手很重,所以结果是他捂着发红的下巴,嘴唇抿成一条线,忍痛忍得一脸愁容。两个人争执了半晌,最后他败给了我那句“为何别人家的哥哥都这样温柔如水”,笑道:“现在心情可好点了?”
    我脸微微发热:“吵不过我,就假装是故意逗我开心,无耻。”
    哥哥笑了一阵,不置可否:“其实你在担心什么,我都知道。”
    我挑眉望着他,已竖起防备。他道:“你怕师尊跟我娘跑了。虽然跟我娘相处已是年幼之事,但是我记得很清楚,每次提到我爹,她都只哭不说话。她很爱我爹,所以肯定不会真的和师尊在一起。”
    我苦笑。哥哥还是不懂我。就算尚烟不喜欢胤泽,那又怎样?喜欢胤泽而不得的女子多了去,我也曾是其一,但是他心仪之人,始终只有一人。不过,正想到此处,哥哥就像能读懂我心思般说道:“就算师尊不要你,你也还有我。”
    我茫然道:“哥……?”
    被我这样正直一望,他反倒不好意思起来:“你早把我从前说过的话忘记了吧。从离开溯昭拜师起,我最大的愿望之一,就是成为仙君。但在那之前,我只有一个心愿。”微风戏碧涛,逗青莲,也拂动了哥哥的衣衫。岸边扁舟轻摇深坐,月光长照水岸,照入他澄澈的眸子。这一刻我忽然发现,他的眼神比胤泽易懂很多,也纯粹很多。他侧过头去,耳根也变得通红:“小时候,就只想与薇薇成亲。”
    我知道,哥哥这番话实实在在,绝未掺杂半点别的思绪。胤泽也 曾对我许下婚诺。只是现在,我都不忍细想。还不等我回答,哥哥已道:“薇薇,跟你说这话,不是想让你有答复。只是想告诉你,我知道你这条路走得很不容易。但不管你有多苦多累,只要一回头,就能立即看到我。”
    我转过身去,用道术玩着洛水里的水,令水花在月下蝴蝶般轻盈起舞。溯昭真不愧别称“月都”。不管多少年过去,这里的月色始终不变。溯昭的月夜,不亚于仙界任一处良辰好景。
    记得小时,我与哥哥还有其他朋友经常来这里玩耍,哥哥那时比现在还要闷,还很不合群,总是一个人蹲在角落看书,非要我拽着他,才勉强加入我们。我经常觉得这哥哥就像个妹妹,长得比姑娘还好看不说,还比个姑娘还要含蓄。
    转眼间,哥哥变成了天衡仙君,年轻有为,英姿勃发,真是与当初大相径庭。其实相比胤泽,他更适合我太多太多。只是,我心中只有一个胤泽,若这种时刻跟哥哥在一起,那才是真正对不起他。
    我引了一些洛水,溅在哥哥身上。他闪了一下,没能完全躲开,脸上鬓角沾了水珠。我道:“我为何要选你,你哪里比胤泽好了?他比你好看,也比你厉害。”
    “我比他年轻。”哥哥居然一点不受刺激,还胸有成竹地补充一句,“七千多岁。”
    我笑得蹲在地上,留他有些尴尬地站在原地。对他虽无爱情,但我知道,这天下没有人能取代他。也知道,父母离世后,他是唯一会守着我,不论东海扬尘,风吹雨打,都永远不会离开的人。
    翌日,哥哥与胤泽一同离开了溯昭。我只送他们到洛水旁,便准备目送他们离去。临行前,哥哥对我说:“以后不准自己半夜跑出来。”便挥挥手跟上了胤泽。胤泽并未用法术挡雨,反而撑着我为他做的伞。他在雨中回头,最后淡淡望了我一眼,袖袍一挥,与哥哥消失在雨中。
    这是几十年来,溯昭最后一场雨。我在回紫潮宫的路上,听见有溯昭女子抱着箜篌,在空中翻舞,低低吟唱:
    昔子与我兮心腹相知,今子与我兮雁影分飞。
    昔子与我兮朝夕相对,今子与我兮相同陌路。
    昔子与我兮对床听雨,今子与我兮天各一方……
    歌声悲戚,让人不由苦从心来。这秋雨中莫名的愁思,让我有了一种几近绝望的预感:胤泽离开以后,大概再也不会回来了。
    然而,事实比我想得还要糟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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