毕竟他一路过来都没被一个修道士发现踪迹,他把自己隐藏得很好,也没给她添麻烦。
    谢屿川的瞳孔布上了血丝,他越发控制不住身体里不断涌出的妖气,从他足下绽放的冰花将入春百花争艳的鸿山山脚下冰封了大半。
    细碎的冰霜覆盖在了麒麟鼎上,犹如生长的藤蔓般将其包裹,于是那恼人的警钟终于安静了一些,绝大部分的声音都被封锁在了冰霜结成的结界中,只有一小部分泄露出来,但那声音已经不会让谢屿川听了头痛。
    他不知自己此刻看上去究竟有多狼狈且疯狂,上扬的眼尾处勾勒出明蓝色的妖斑,更显得妖异。
    凌乱的发丝在风雪中飞扬,一身已经勾破了几处的玄衣发出了簌簌声,谢屿川踏上了白玉石阶,一步一个脚印,强咬着牙根用几乎能踏碎石阶的力度冲破阵法,冲破鸿山下的结界,他只有一个念头。
    往上走一步,就离洛银近一步。
    徐灿等人到时,见到的便是已经爬入半山腰的谢屿川。
    他孤零零的身影趴在半山腰的白玉石阶上,手脚并用地往上艰难攀爬,在他的四肢和肩背处隐隐金光拉扯,制止他再往上而去。
    鸿山下的阵法是灵州仙派先祖所设,哪儿那么容易便被冲破,谢屿川不过是用自身妖力封住了阵法和结界的一部分灵力,剩下的大半,全靠他的蛮力,不屈地、硬生生地撕扯着结界,爬至此处。
    在谢屿川的身后,风雪交加,冰狼魂体还被留在了山脚,正不安、狂怒地嘶吼着。
    束缚他的阵法与结界像是紧绷的弦,只要他再往前几步,那根弦崩断,便能打得他遍体鳞伤。
    “哪路妖孽,胆敢擅闯我灵州仙派!”一名弟子没认出谢屿川来,瞧见山下怒吼的冰狼,吓得身形一颤,喊完这话后便僵硬着脊背往后退。
    徐灿看他眼熟,壮着胆子倾身而下,待到看见谢屿川那张固执狰狞的脸时,心中大骇。
    谢屿川眼尾的妖纹越发鲜亮,猩红的双眸仿若滴血,他用力撑着往上攀爬的双手上布满青筋,抠抓着白玉石阶磨破指尖,留下了一道道血痕。
    他认得谢屿川,知道他在名义上是洛银的弟子,只是不知当初霁月的少年如何变成眼下这般,妖气滔天,十足祸害。
    谢屿川也看见徐灿了,他高高在上地踩着长剑,悬于袅袅仙云中。
    徐灿是来接他的?
    因为他来鸿山却上不了灵州仙宫,所以洛银派他来了?
    那为何洛银没亲自来?
    徐灿一时拿不准如何对待谢屿川,可见他拼命往山上爬的架势,若不阻拦,山下的阵法结界就算不被冲破,也必然受损。
    徐灿右臂一挥,给了师兄弟几个手势,他们一同扬起手中长剑,指向麒麟鼎引来雷火,那雷火顺着结界迅速攀上了谢屿川的四肢,像是被雷霆劈在了脊背,烧毁了他的衣衫。
    谢屿川顿时痛苦的闷哼,他不可置信地看向徐灿,他不明白!徐灿不是洛银派来接他的吗?为何要用雷火伤他?!
    脊骨处传来的疼痛瞬间让他失力,眼看就要抓不住阶梯,谢屿川满心疑惑痛苦,他不想从台阶上摔下去,好不容易才走到鸿山,好不容易才爬上这么多层阶梯,重新摔下,他不知道自己还有没有力气再爬上来了!
    可砸在他身上的雷火真的很疼,每一寸火燃烧着皮肤就像是将他血液里的力气全都吸食出来,从四肢百骸封锁他的力量,谢屿川的眼皮越来越沉,他知道自己坚持不了多久。
    越是清醒地意识到自己下一瞬可能便要摔下去,他越是逼迫自己一定要再扛一扛,或许、或许马上就能见到洛银了。
    雷火顺着台阶燃烧,噼里啪啦地落在了谢屿川的肩背上,他紧闭双眼浑身剧烈的颤动着,终于承受不住这般痛苦,发出了一声嘶吼。
    谢屿川的头脑昏沉,双手失力,身体轻如鸿毛,被富有弹性的结界膜拉回了山脚,纤瘦的身体撞碎了那只疲惫的冰狼,天空不再落雪,冰霜还散发着刺骨的寒气。
    几名灵州弟子围在徐灿身边,担忧地问:“他……死了吗?”
    徐灿也不知道谢屿川死了没,他只知道麒麟鼎是阻碍未得通报擅闯山门的人的,麒麟鼎中的雷火就是灵州掌门也受不住,谢屿川方才……至少坚持了有一盏茶。
    “那我们现在怎么办?把他的尸体搬走?”一名弟子才问出话,几人便立刻被阵飓风撞开,眼见一道银光闪过,紧接着九声鹤唳凤鸣传彻山谷。
    待到他们揉一揉被银光刺过的眼,再朝山下看,谢屿川已经不在那儿了。
    风中残余的冷梅香气与冰霜撞在了一起,第九声凤凰钟响消停之后,徐灿才回过神,昂着头看向邈邈的书楼,似乎明白了什么,又不敢往深处去猜。
    谢屿川伤得很重。
    他身体上的每一道伤口都在散发着妖气,那身衬得他如恣意少侠的玄衣也破烂不堪,乌黑的发丝因为脏乱缠绕在一起,湿漉漉的汗水贴着他的脸庞、脖子,就连喘气都显得费力。
    鸿山书楼的四面墙壁都是镂空的金雕,每一本书简都藏在金雕的缝隙中,阳光透过书缝照射进来,成了一条条温柔的光线,而光线汇集的中心,书简、书卷散落一地,一条银丝外衫铺在地上,谢屿川就躺在那上面。
    所有如线的光芒都笼罩在他的身上,于银丝外衫上折射着微光,照得他脸颊苍白、透明,脆弱不堪。
    洛银抬袖擦去他的汗水,也擦掉他脸上的脏污,此时细细去看才发现,谢屿川瘦了好多。
    她的心里五味杂陈,实在难受得紧,每一次呼吸都牵扯着心脏,让洛银忍不住鼻尖泛酸,眼眶湿润,可又毫无办法。
    谢屿川是独自走来鸿山的?看他把自己弄得这般狼狈,路上一定很不好过。
    他怎么就这么倔呢?
    一切就像回到了最初,洛银在刚发现他变成人时想要出去给他买一身衣裳,少年都担心被她抛下,裹着被子跟上了街。
    这回也一样。
    洛银的不辞而别,让他慌了神,无路可去,便只能追来鸿山。
    其实谢屿川走到山脚下时她就知道他来了,埋身书海数日,洛银过得没日没夜,不知今夕何夕,头脑昏沉之际似乎感觉到了谢屿川的气息,她又惊又喜,想要下山去见他,可又想起了如今人界将要面临的危机,她又不得不狠下心来。
    宋渊说得没错,如若洛银无法陪谢屿川回到妖界,那他也不会离开人界,离开她的身边。
    哪怕她已经先丢下他走了,他也还是跟过来了。
    执拗得让人生出无尽的感动,也同样心疼。
    在谢屿川入山时,洛银便一本书也看不下去了,这些藏于书楼中几千年甚至几万年的书简被她捏断了两卷,她不断告诉自己,山下的麒麟鼎和凤凰钟都是先辈所设,谢屿川冲不破的。
    等他自己知道难了,便会离开了。
    哪怕不离开,至少也是在山下找个能住的地方歇歇脚。
    洛银已经备好了传信符沿着自己真气的方向送过去,相信要不了多久便能传到宋渊手中,届时再让宋渊带他走。
    她不能看见他。
    洛银闭上眼假装自己什么也听不见,可她分明听得清楚,谢屿川没有离开,他固执得一层层台阶往上爬,哪怕弄得遍体鳞伤也在所不惜。
    他被麒麟鼎上附着的雷火灵力灼伤,痛苦的嘶吼声终于还是打破了洛银的冷静,冲碎了她的理智,她顾不了那么多,只想将谢屿川先带回身边。
    那一束束落在他身上的光都被洛银的灵力包裹,温柔地覆盖在他的伤口上,治愈他。
    洛银的手指轻轻触碰着谢屿川的脸,他陷入了梦魇,不知想到了什么痛苦的事,浑身都颤抖了起来。
    “别……”
    洛银听见了他的声音,附耳过去。
    她听见了谢屿川声音沙哑道:“别丢下我……”
    洛银,别丢下我。
    第77章 七十七 洛银:我不会再丢下你。……
    洛银只觉得心口像是被人捅了一刀, 刺刺的疼。
    她早已走到了进退两难的境地,每一次痛下决定都宛如割肉,酸涩的味道从心脏蔓延到四肢百骸, 她也不知此刻究竟该如何是好了。
    洛银不想和谢屿川分开, 可她也不能把谢屿川留下来。
    惊蛰前几日, 赫山之后诸多门派掌门和妖族一战, 让她不得不去重视谢屿川的身份,谢屿川回到妖族变成妖王, 才能再给人界和妖界一个化解干戈的机会,他能拯救许多妖族,也能保住更多的寻常百姓。
    洛银不能私心地将谢屿川留在身边,可也实在舍不得再推他离开了。
    她虽没见过这一路谢屿川是如何从幸州过来的, 但她看见了结果,如若千山万水都阻挡不了他朝自己奔来,她何不为了谢屿川也来一次豪赌。
    洛银看向铺散满地的古卷, 心口噗通噗通跳得越发紊乱, 她还有机会,一切不是到了非断不可的地步, 只要再给她一些时间, 她便可以将自己从这场关于人界和妖界的纷争中择出来。
    “我不会再丢下你了。”洛银按住狂跳的心脏,望着谢屿川苍白的脸,低声道:“这回不是哄你的,也不是随口说说。”
    洛银的灵力一直在修复谢屿川身上的伤, 奈何谢屿川为闯灵州仙派山门,耗损了太多妖力,也被麒麟鼎上的雷火伤得太重。洛银的灵力都附着于阳光中,温柔地抚平他的伤口, 生怕任意一处灵力过重,都会让他难受。
    她就盘腿坐在谢屿川的身边,二人周身围绕着灵力幻化的金蝶,安静的书楼里只能听到两道呼吸声,和洛银不断翻动古卷的细微声响。
    有妖闯灵州仙派的山门,此事已经惊动了鸿山上的所有弟子,跟随徐灿等人下山查探的几名弟子甚至都看见了那妖的长相了。
    他们口中说的,是那妖为妖界银狼一族,魂体是通体纯白的冰狼,若非被山下的阵法和结界压制,以那狼的妖力,恐怕冰狼魂体可高达半座山峰。
    其余弟子们都问重伤昏迷的妖去了哪里,徐灿及时打断了他们的询问,扯开话题道:“眼看天下将不太平,你们还在这里讨论一只闯山未遂的妖,难道今日那长鸣的警钟还未给你们提醒?都好好练剑吧!”
    询问的弟子脸色暗了下来,他们都知道,道行不错的弟子都跟着唐风长老一同前往幸州帮忙了,留下来徐灿看管的他们,皆是修为低,剑法差的弟子,绝大部分甚至连御剑飞行都不会。
    别说是一只敢闯灵州仙派山门的妖,恐怕就算是一只普通的小妖,他们也是打不过的。
    众人被戳中了软肋,练剑台上纷纷安静了下来。
    徐灿见他们提着剑没再交头接耳,眉头稍稍松开,可心中的担忧却没松懈下来,他抬头看了一眼仙宫后方高耸入云的书楼,书楼外的阵法灵光交错,像是覆盖了一层水纹,也遮蔽了入山的妖气。
    徐灿握紧手中剑,他虽没看清,但非无猜测,那只和谢屿川长相一模一样的妖,此刻恐怕已经悄无声息地入了鸿山。
    为何祖师奶奶的弟子会是一只妖?
    她又为何在这般关键时刻,将他带上鸿山?
    洛银翻了许久古卷,在谢屿川追上来前也不算无用功,至少她在一些古书上都找到了与天光之境相关的记载。
    只是鸿山书楼里的书实在太多了,洛银找到的这几本都不是以前她翻看过的那本,记忆中那本书简藏在了金雕四层的牡丹花心内,可五百多年过去,书楼里的部分书籍都被人翻动过,那朵金雕的牡丹花心空空,书简也不知被重新放在了何处。
    洛银目前找到的这些古籍中,关于天光之境灵力阵的记载有限,只有一本提起到了自然中从雷雨衍生的灵力阵法,拿天光之境做了例子,寥寥几笔,可实行的机会很小。
    天地之间自然也彼此相连,在五星阵法中,天光之境的灵力阵为水和火相容,雷电可生火,骤雨正是水。
    所以天光之境会出现在妖界和人界交接的那片海域,瑰海深处的蓝火正为水包容着火,一旦在那片海上有雷雨出现,凑巧契合到海中火,便会开启天光之境的灵力阵。
    因为深海总伴着雷雨,故而天光之境出现的概率也不算太低,至少宁玉在星岛的几十年,沿着雷云找到过它好些回。
    洛银想,若她能在人界也找到一个水包容着火的奇特地方,再施法召唤雷雨,多试几回,一旦两方契合,说不定便能创造类似天光之境效果的阵法来。
    她想通了这一点,倒是有不少书籍记载了如何招风雨雷电,可关于水包容着火的地点,还有灵力阵的形成,都是她现在毫无头绪的。
    洛银想要找到很久以前看过的那本书简,她记得那本书简上画了好几张灵力阵的图,分别为不同自然衍生灵力阵法的不同形态,只是她记字还行,记图不能过目不忘,即便脑海中有那些灵力阵的轮廓,也画不出细致的阵点。
    洛银越想越觉得头疼,她的一头青丝已经被自己挠得有些乱了。
    谢屿川昏迷了三日,身上的伤也好了许多,应当不久便会醒来,洛银传给宋渊的信那边还没回,她也不知宋渊何时才能到达灵州。
    即便她不想和谢屿川分开,眼下也不能把他留在鸿山,至少得找个地方安置好了。
    洛银愁眉不展之际,突然察觉到了几道气息一同靠近了书楼,从其中一人的脚步便能判断对方的身份,洛银扶额,不禁叹了口气。
    该来的始终逃不掉,足足三日,这恐怕也是对方耐心的极限了。
    她为尊长,在人界和妖界如此紧张的关系下,还带一个闯山门的妖来鸿山书楼,此处阵法重重,可谓灵州仙派禁地,便是唐风也无权私入,她却让谢屿川在这儿养伤。
    洛银放下手中书简,再看向满地以她灵力画成的灵力阵雏形,几十种走法复杂的光线,都被她轻轻拂袖挥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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