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渲见陆珩不理他,就跑到另一边,抱着王言卿的手撒娇:“娘……”
    王言卿最终被磨得受不住,松口说:“那就给你放假一天,仅此一次,下不为例。”
    陆渲立刻欢呼一声。他的声音太高兴,看到陆珩朝他这个方向看来,陆渲立刻捂住嘴,蹑手蹑脚地退出去。
    过了一会,陆渲又抱着一堆东西跑回来,高声道:“娘,我来教妹妹认字。”
    陆珩正握着王言卿手说话,瞧见陆渲,轻轻笑了声:“就你的水平,还想教人?”
    有王言卿在,陆渲胆子大了很多,一点都不怕陆珩。他从另一边脱鞋上榻,坐到王言卿身边问:“娘,你说妹妹应该先学什么?”
    一家人正其乐融融说着话,一个侍卫忽然快步跑来,停在正房门口抱拳:“都督。”
    他的声音急促低沉,像是压抑着什么事。陆珩朝门外看了眼,面色如常地对妻子儿子说:“你们先坐着,我去都督府点个卯,很快回来。”
    侍卫的声音王言卿也听到了,她面露担忧,但还是沉稳地点头,说:“好,你安心去吧。”
    陆珩说完很快起身走了。陆渲虽然年纪小,但不知道是不是像了王言卿,对情绪也很敏感。他依偎到王言卿身边,有些害怕地问:“娘,怎么了?”
    “没事。”王言卿抚摸儿子的头顶,语气温柔又坚定,“应该是送来什么公务,放心,你爹会处理好的。”
    陆珩说着很快回来,但直到入夜,他都不见身影。陆渲坚持要等陆珩,最后都熬不住,靠在王言卿腿上睡着了。
    王言卿轻轻拍打着儿子的背,等他睡实了,小心翼翼把他放到榻上。
    王言卿正在替陆渲拉被子,忽然外面传来走动声。王言卿意识到陆珩回来了,用眼神示意奶娘看着陆渲,自己快步走向门口。
    陆珩进门,正好迎面撞到王言卿。王言卿忙对他嘘了一声,上前帮他解披风:“怎么了?”
    王言卿印象中,上次见陆珩脸色这么严肃,还是壬寅宫变的时候。陆珩长叹一声,头疼地捏了捏眉心:“俺答部落要求开马市,朝廷不允。俺答遂袭击边关,今日,已经攻破古北口,越过长城了。”
    王言卿倒吸一口凉气,越过古北口,那岂不是马上就要兵临北京城下?
    难怪今日侍卫来找他时慌成那样,难怪陆珩忙到现在才回来。王言卿怕吵醒陆渲,压低声音问:“皇上怎么说?”
    “今日宫里一直在商讨此事,京城有守兵有城墙,抵御蒙古骑兵不成问题。但粮食却是个大问题。”
    “什么?”
    “今年的新粮还没有收上来,京城粮仓空虚,只能靠周围供粮。最近的粮仓在通州,若是京城被围,以现在的存粮,只能够全京城吃十天。”
    王言卿瞪大眼睛,她以为蒙古骑兵逼近京城已经是最糟糕的事情了,没想到现实永远比想象离谱。陆珩叹了声,在王言卿面前,他也不玩官场上那一套,如实说:“十天已经是乐观估计了。依我看,一旦传出战争消息,世家大族必与民争粮,普通百姓最多能撑五天。”
    王言卿说不出话来。京城周围有好几个大粮仓,谁都没想过京城会被围困,所以没在意城中储粮。结果,蒙古骑兵到来时,所有人都被打了个措手不及。
    王言卿皱眉道:“京城驻军足有十万,俺答部落来再多人,也不可能比十万多吧。把他们赶走不就行了?”
    “这就是另外一个问题。”陆珩嘴边勾出一缕笑,眼中却冷冰冰的,讥讽十足,“三大营号称十万,其实里面尽是老弱病残和挂名吃空饷的关系户,实际人数可能连一半都不到。六部所有人都知道这件事,所以,没有人愿意出战。”
    军营名册可以作假,但人头总没法作假。一旦出战,空饷、逃兵役等事全部遮掩不住,到时候,谁是主帅,谁就是替罪羊。
    有兵却无帅,实在是讽刺极了。王言卿也说不出话了,问:“那要怎么办?”
    陆珩嗤一声,讽道:“今夜户部紧急去通州运粮,能回来多少是多少。同时兵部给周边发了急令,希望快点有人带着勤王军队赶到吧。”
    因为无人愿意应战,京城只能守城不出。皇帝下令关闭城门,禁止任何人出入,以免放入了蒙古内应。幸好户部及时调回了粮,足够全城吃一个月。皇帝稍微松了口气,但还是很恼火。
    皇帝长这么大,从来没有因为吃饭的事担心过。现在已经不是他选择吃江南的米还是河套的面的问题了,而是在吃通州豆子的情况下,担心有没有下个月。
    因为蒙古人天降,全城跟着食物降级,连宫廷和官宦世族都被迫吃起了粗粮。陆渲看着碗里骤然减少的菜,问:“娘,为什么这几天不吃青菜了。”
    平时达官贵人大鱼大肉,然而一到战时,青菜才是最奢侈的东西。王言卿低声安慰儿子:“这几天百姓比较艰难,好些人买不到粮食,我们也要少吃点。”
    围城的消息传出来后,所有人陷入恐慌,各家各户都在屯粮。户部虽然运回了全城人一个月的粮食,但平民百姓肯定抢不过官宦大族,大部分粮食被高门大户拦截,还有些商人钻利,囤货以哄抬物价。
    陆府虽然有存粮,但王言卿还是让人节省全府开支,给百姓发放米面,能帮一点是一点。
    “为什么?”陆渲问,“城外有很多庄子,城里买不到,就去外面买呀。”
    王言卿说:“可是外面有蒙古人。”
    “我们这么多人,把他们打跑不就行了?”
    王言卿不知道该如何给儿子解释,摸着他的头,叹息道:“是啊,你都懂的道理,为什么大人不懂呢?”
    皇帝觉得,他迟早有一天得被这群官员气死。堂堂大明帝国都城,却被几千骑蒙古骑兵逼的闭门不出,皇帝问了好几次,都没人愿意出战。
    蒙古人也不是傻,俺答可汗压根没想过他竟然真的打到明朝内部了。他没有攻城略地的野心,也知道自己打不下来,所以没去攻打北京,而是在京郊抢粮食。
    蒙古人骑着马在京城外游荡,公然驰骋,如入无人之地。皇帝被气得头晕,幸好,大明不全是缩头乌龟,京城闭城危机五天后,各地勤王援兵陆陆续续到了。
    最先赶到的是大同守军,主帅傅霆州。
    傅霆州终于明白陆珩当初救驾是什么体验了,这可真是千里迢迢给他送战功。幸好他这些年在前线没有虚度,众多援军中,他最先赶到京城。
    皇帝看到傅霆州时的心情,就和当年壬寅宫变,他一睁眼看到陆珩时一模一样。皇帝立刻提拔傅霆州为大将军,节制诸路兵马。傅霆州的权力急剧扩大,京城内外一切资源全由他调度,堪称兵马大元帅。
    陆珩在官场上一直是一枝独秀,远远将同龄人甩在身后,但如今,傅霆州飞快提升,军事地位直逼陆珩。
    宫门口,傅霆州和陆珩迎面相遇,陆珩出宫,傅霆州进宫。傅霆州只觉得此时此景十分熟悉,似乎某年上朝,他们两人便是如此相遇。
    只不过那时陆珩是平步青云的御前红人,而傅霆州,不过一个刚入官场的无名小卒。
    但现在,一切都翻转了。
    傅霆州停下,而陆珩像是没看到傅霆州,径直从他身边走过。傅霆州唇边笑了笑,擦肩而过时,他突然开口:“陆都督,许久不见,你见了我,怎么竟连个招呼都不打呢?”
    “傅将军想多了,你奉诏入内,本督怕耽误了皇上问话的时辰,这才出宫。不过傅将军倒是悠闲,皇上还在等着,你竟主动停下来和人说话。傅将军,让皇上久等,不好吧。”
    “谢陆都督提醒。”傅霆州道,“不知陆都督有什么急事,竟连一句问好的话都来不及说?”
    陆珩回头,对着傅霆州笑了笑。傅霆州看到他波光含笑的眼睛,意识到中计。然而已经太迟了,他来不及拒绝,就听到陆珩说:“确实,夫人怀孕,我急着出去陪夫人。”
    傅霆州一怔,霎间气结。陆珩这个狗东西,竟然在这里等着他。
    他气愤之后,心中生出股茫然。她已经怀第二胎了吗?
    时间竟然这么快。
    傅霆州心里存着莫可名状的妒意,说:“我原以为陆都督虽不择手段,行事阴毒,但男人该有的担当还有。国都被困,京郊良田任由异族铁蹄践踏,陆都督竟也像那些人一样,闭关不出?”
    这种话刺激刺激愣头青还行,对陆珩来说是没什么杀伤力的。陆珩平静说:“我是天子亲军,唯一的任务就是保护皇上,保家卫国是你们的事吧。何况,京城被困五日内,城内秩序井然,无一个内应混入;我的妻儿安稳度日,没有受到丝毫惊吓。卫国不敢说,但保家这一点,我应当做到了。”
    傅霆州停下来本就存了不可说的攀比心思,一直以来,陆珩官职比他高,仕途比他顺,连她也跟着陆珩走了。傅霆州心里的气压了许多年,如今,他终于抓住机会,同样立下救驾之功,有资本胜过陆珩了。他主动向陆珩挑衅,无非是为了报复多年前陆珩那句话。
    即便没有失忆,王言卿同时遇到他们,也会选择陆珩。
    哪个男人能接受这种羞辱呢?但最后,却是傅霆州被气走了。
    他的成功来得太晚,若再早十年,他一定不顾一切娶王言卿,再不会为了朝堂助力和其他侯府联姻。哪怕再早五年,他也有机会将她夺回来。
    而不是现在。她已经育有一个儿子,腹中怀了其他男人第二个骨肉。
    陆珩气走了傅霆州,他看着游刃有余、气定神闲,其实心里也很窝火。
    这只无处不在的苍蝇,都多少年了,还惦记着卿卿。至于傅霆州说他闭关不出那些话,陆珩毫不在意。
    在什么职位做什么事,他是锦衣卫,又不是京城守军,逞这英雄做什么?说得不好听些,他的任务是城破国危时,护送着皇帝逃出去。
    而不是在明知道京城没有危险的情况下,去外面冲锋陷阵。就三大营那烂摊子,谁沾谁倒霉,陆珩才不干这种事。
    相比之下,保护好自己家里人,才是真正实际的事。
    蒙古骑兵只入关九天就被赶走了,除了城外农庄被抢,京城内没什么损失。但皇帝依然视之为奇耻大辱,对内阁说:“外域之臣,敢于我前带信坐观城池,可欤?不一征诛,何以示惩!”
    皇帝下诏,命令兵部、户部集兵聚粮,准备出征,并封傅霆州为平虏大将军,命他带兵征讨俺答部落,必要如洪武、永乐皇祖一般,长驱胡虏三千里乃可。
    傅霆州带着浩浩荡荡的征讨队伍,出征蒙古,声势浩大。出征那天,京城街道被围的水泄不通,全城百姓争相去看平虏将军。傅霆州骑在马上,目光从黑压压的人群中扫过,心想,她会不会也在这些人中呢?
    他又想,若她此刻是他的妻子,目送他在万众瞩目中出征,该有多好。
    傅霆州看了许久,始终没有找到他期待的那个人影。他内心叹了口气,转身吩咐副将:“出发。”
    平虏将军征讨蒙古,万人空巷,然而这种危险的场合,锦衣卫都督之妻肯定不会出现。王言卿带着儿子坐在家中,督促陆渲读书。可是今日,他却左扭扭右扣扣,始终静不下心。
    陆渲终于忍不住了,凑过来对王言卿说:“娘,今天平虏大将军率军出征,好多人都出去看了!我也想出去。”
    “行军打仗和你有什么关系。”王言卿不为所动,冷冷道,“背你的书。”
    陆渲噘着嘴坐回座位,嘴里嘟囔:“听说平虏将军是一路急行军从边关赶到京城的,现在又要率领十万大军出征蒙古,多么威风!不像爹,蒙古人都打到安定门外了,他也让人关门不出。”
    陆渲本是随口抱怨,这是他从旁人嘴里听到的,实际上他连安定门在哪儿都不知道。然而他说完后,向来温柔和善的母亲却突然寒了脸,重重一拍桌子道:“陆渲。”
    陆渲被吓了一跳,本能地站起来:“娘。”
    灵犀灵鸾也吓了一跳,慌忙上前扶住王言卿:“夫人,您勿要动怒,小心胎气。”
    王言卿冷着脸,用前所未有的严厉目光盯着儿子,斥道:“你只看到大同军千里急袭,那你可知道,俺答军队逼近通州时,是你爹上书急令兵部发兵备战,户部拨发粮饷,要不是他,全城人一个月的口粮根本来不及运来。俺答军冲到京城下时,城中不知多少地痞流氓密谋作乱,是他发动全城锦衣卫日夜戒严,抓捕为首者,平息祸事。你只看到平虏大将军率领十万军队风光,那你知道蒙古人刚打来时,数以万计的难民聚集在北京城墙外,是他说服了皇上,放逃难的百姓入城,这才免得数万百姓遭受屠戮。平虏大将军只有一个,可是,你如今能安稳地坐在这里读书,却是像你爹这样成千上万无名之人,在暗中保护。”
    陆渲被说的低下头去,不断抽鼻子,带着哭腔道:“娘,我错了。”
    “是我教子无方,竟让你生出这种想法。”王言卿沉声道,“灵犀,拿戒尺来。”
    灵犀扫了眼陆渲,低声劝:“夫人……”
    她们倒不是替小公子求情,小孩子虽然细皮嫩肉,但该打就得打,现在不打,以后就得被别人打。她们怕的是王言卿生气,伤到了腹中胎儿。
    王言卿依然脸若寒霜,冷冷道:“去取戒尺。”
    灵犀灵鸾不再说了,默默去取戒尺。王言卿握着戒尺,一手扶着自己已经显怀的肚子,另一只手握着戒尺,重重打在陆渲手心。
    陆渲从小被家里保护得好,长这么大,手心连皮都没蹭破过。但现在一戒尺下去,陆渲手心肿起老高,王言卿却看也不看,继续狠狠打下去。
    “家里教你读书认字,练功习武,不是为了让你逞英雄,而是让你成为一个无愧于天地百姓的人。无论走到哪里,都要心怀仁善,脚踏实地。”
    陆渲已经哭得浑身抽搐,想躲又不敢躲,抽泣着道:“娘,我错了。”
    王言卿直打了他三板子,才在侍女们的劝说下,勉强放下戒尺。王言卿皱着眉扶住肚子,丫鬟们见状,赶紧扶王言卿坐下,之后又是找郎中又是叫人,忙得一团乱。混乱中,灵鸾过来牵住陆渲的手,说:“少爷,夫人今日无法教字了,您先回去吧。”
    “可是我娘……”
    “夫人没事。”灵鸾道,“少爷您不要害怕,先回去上药,夫人这里有我们。”
    陆渲被奶娘带下去,涂好药,一整天都闷闷不乐。娘亲从来没有凶过他,陆渲今日惹娘亲生气,还差点伤到娘肚子里的妹妹,他心里很难受,却不敢去找王言卿。
    娘现在肯定不想见到他。
    奶娘看着陆渲手上的红肿心疼不已,陆渲却听着烦,说自己要睡觉,把他们都赶出去了。等屋里没人后,他蒙在被子里,闷闷地哭。
    他不知道哭了多久,突然感觉有人拉他的被子。陆渲吓了一跳,他不想被奶娘或者下人看到这副样子,用力扯住被子不放:“我睡觉呢,你们都出去!”
    然而他的反抗毫无用处,对方力道很大,轻轻松松就夺走了他手中的被子。陆渲气鼓鼓转身,却意外看到了他的父亲。
    陆珩坐在床边,似笑非笑看着他:“好歹懂得丢人,还知道蒙在被子里哭。”
    陆渲原以为是下人,没想到是陆珩。他瑟缩地低下头,父亲对他素来严厉,他今天说父亲的坏话,又惹的娘亲肚子疼,父亲肯定会重重罚他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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