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预料中的责骂却没有到来。陆珩将被子放到一边,说:“你的手呢,伸出来我看看。”
    陆渲磨磨蹭蹭,不情不愿地把手伸出去。陆珩低头看了看,忽然握住他红肿的地方,用力按了下去。陆渲疼得大叫,陆珩却不为所动,依然把他整只手都检查完了,才不紧不慢说:“今日惹你娘生气了?”
    陆渲低下头,不说话。陆珩轻轻笑了声,说:“活该。没伤到骨头,只是些皮肉伤,养两天就好了。”
    陆渲以为父亲会提到白日那些浑话,然而陆珩像是不知道一般,检查完他的伤口就站起来,拍了拍他的头道:“明日去和你娘道歉,别让她担心。”
    说完,陆珩转身欲走。陆渲突然在后面叫住他,咬着唇道:“爹,白天我……”
    “不用解释,我还不至于和你较真。”陆珩说,“但我希望,有朝一日,你能靠自己的思想做出结论,而不是听信别人。但愿这一天不会远。”
    陆珩说完就走了,只留陆渲一个人坐在床上,呆了好半晌。
    陆珩回到正房,王言卿已经散了头发,躺在床上养胎。她听到陆珩回来,问:“他怎么样了?”
    “没事,我去的时候他正蒙在被子里哭呢。”陆珩好笑地坐到床边,替她拉了拉被子,“反倒是你,郎中说你今日动了胎气,以后再想教训孩子,让丫鬟动手就好,不要自己来。”
    王言卿摇头:“我不动手,他记不住。”
    她这样说,陆珩却知道,她是怕别人动手没轻重,伤到了陆渲根基。陆珩没有拆穿,说:“好,孩子慢慢教,你不要忧心了,先睡吧。”
    王言卿哪能睡得着,她问:“今日他率领大军出征,听说皇上很信任他,给他私印,允他用密信直接向皇上奏事。长此以往,他会不会威胁到你?”
    这大概是陆珩今天听到过的最令人高兴的话了,陆珩问:“他是谁?”
    王言卿气急:“还能是谁,自然是傅霆州。”
    陆珩小心避开她的肚子,拥妻子入怀:“你能担心我,我很高兴。不过,他要想威胁我,至少先打赢了蒙古人再说吧。”
    王言卿听到皱眉:“莫非这一战有什么猫腻?”
    “没有猫腻。”陆珩说,“但大家都想立功,就像倭寇之战一样,每个人心怀鬼胎,最后一定打不成。这次我不给他清理局面了,希望他能搞定那些老狐狸吧。”
    陆珩的话一点没错,傅霆州最开始带军出征时,以为这是一桩战事,后来他发现,这是一场政治斗争。
    督军文官中有夏党,有严党,中层武将中也各有各的算盘。出征这几日,他们做的最多的根本不是商讨如何打蒙古人,而是争吵该听谁的。
    蒙古人本就擅长骑射,稍有犹豫就失去了战机,俺答骑兵已冲开包围,消失在草原深处。
    接连几次错失良机后,傅霆州再也忍受不了这群只会拖后腿的文人,用军法惩治文官。然而大明的文官最不怕的就是打,傅霆州越打,他们越要舍命直谏。
    最后傅霆州成了夏、严两党斗争的工具,他最开始打的是首辅夏文谨的门生,严维的人一看以为傅霆州是他们这边的,跳得越发高。傅霆州忍无可忍,惩治了一个严维的人杀鸡儆猴,也是暗暗和严维划清界限。
    他起复为大同总兵时是借了严维的力,但他后续已经还了人情。严维若想以此要挟他一辈子,在他军中谋取私利、破坏军规,他可不会答应。
    可是,傅霆州和严维割袍并没有得到文人的敬意,反而夏、严两党一起弹劾他。京城皇帝案头堆满了弹劾傅霆州的奏折,夏文谨的人说傅霆州刚愎自用,残暴不仁,苛责随军官员,想让大军成为他的一言堂。
    而严维的折子更狠,说傅霆州避战,故意放跑蒙古人,京城之围说不定就是他和俺答部落的阴谋。傅霆州之前主张马市,暗暗资敌,马市被停后,傅霆州怀恨在心,遂和俺答部落首领勾结,让俺答部落绕过大同府,从北边攻入长城,围困京城,以此威逼重开马市,傅霆州也能趁机揽权。
    这道折子一石激起千层浪,而北征军许久都没传来有利的进展,皇帝也忍不住怀疑起傅霆州的用心。按照傅霆州的能力,不该如此。
    夏文谨和严维内斗正凶,双方都用傅霆州做筏子,曾经马市大是大非的问题再度被搬出来。皇帝哪怕最开始信任傅霆州,在夏文谨、严维不间断的弹劾下,他也不禁动摇了。
    而给出致命一击的,是陆珩。陆珩拿出傅霆州在急袭奔赴京城期间,纵容手下军队骚扰民生、贪功冒进的证据。在整个围城之变中,被蒙古人劫掠的京郊百姓没多少,但被大同军痞抢走财产粮食的,却十倍于蒙古人。
    皇帝一看下定决心,解除傅霆州军职,命他立刻回京接受调查。
    出征时的盛况历历在目,但傅霆州没有想到自己再度回来,不是因为凯旋,而是因为“通敌”。
    傅霆州因涉嫌通敌,被押入诏狱调查。傅霆州身上还带着在战场上受的箭伤,因为路上没有及时处理,伤口到现在都没愈合,依然在剧烈作痛。傅霆州默不作声忍着痛,他想到自己的罪名,觉得十分可笑。
    通敌?他作为一个南征倭寇、北抗蒙古的将军,居然被人说通敌。
    锦衣卫的诏狱安安静静,他静坐在狱中,听到走廊上传来脚步声。他以为是提审,或者说逼供他的锦衣卫,然而一抬头,却看到了一个完全料想不到的人。
    她身姿窈窕一如十七岁,要不是衣服腰身放的很宽大,根本看不出她怀孕了。她眉目是他熟悉的精致柔美,可能因为成为人母,也可能因为这些年生活如意,她少年时永远萦绕不散的清冷疏离感消散不少,气质变得温柔,安静,沉稳。
    像一颗无价明珠,莹莹生辉。
    两人再见,万万没想到是这种情形。王言卿隔着牢门对傅霆州行万福:“镇远侯。”
    傅霆州实在没有想到,竟然是她来了。他讽刺地笑了一声,问:“陆珩呢?他竟然让你一个有孕之人,孤身进入大牢?他为了升官已经丧心病狂成这样了吗。”
    “是皇上派我来的。”王言卿道,“皇上想知道,你是否真有通敌之心。”
    傅霆州这段时间听惯了各种诋毁,可是,通敌两个字从她嘴里说出来,却让他受到了极大屈辱。傅霆州一动不动盯着王言卿,问:“卿卿,你觉得,我可有通敌之心?”
    王言卿看着牢狱里的他,他们七岁相识,一起晴雨读书,寒暑习武,受罚时一起跪祠堂。她知道他从小争强好胜,平生很少真正把什么人放在心上,但他在兵法上的天赋和努力,毋庸置疑。
    她以为,哪怕他们两人有缘无份,至少,他可以成为一个万人敬仰的将军。
    她年幼时心目中无所不能、无所不胜的少年将军,怎么会成为通敌之人呢?
    王言卿飞快眨了下眼睛,逼回眼尾的潮意。王言卿转过身,不愿意再看他,说:“二哥,你的情况我会如实和圣上禀明。皇上信不信我无法保证,但如果你有机会出去,不要再去战场了。”
    他在军事上天资卓绝,可是论起政治素养,实在和夏文谨、严维、陆珩这些人差远了。是她太天真了,打仗从来不是一个将军的事,历史上的名将,有多少得了善终?
    若他就此收手,急流勇退,虽然不能成为一个将军,但至少,可以安度余生。
    傅霆州坐在牢狱中,天窗的光洒在他背上,他许久没有说话。王言卿没等到,便也举步离开。她走出很远后,背后突然传来傅霆州的声音。
    “卿卿。”
    王言卿听到,侧身看他。傅霆州依然坐在原来的位置上,深深看着她。他张口,似乎想要说什么,最后却道:“快出去吧,大牢里寒凉,小心胎儿。”
    他想要说什么?
    王言卿不知道。除了傅霆州,没有人知道答案。
    诏狱外,陆珩默不作声盯着地上的树影,许久不说话。郭韬知道都督现在的心情非常极度之很不好,他被陆珩身上的威压吓得心惊胆战,忍不住道:“都督,要不卑职进里面保护夫人?”
    陆珩咬着牙,近乎从牙缝里蹦出这两个字:“不用。”
    王言卿单独去见傅霆州了,要是傅霆州这个傻缺说出什么话,被他的下属听到……
    陆珩光想想,就忍不住杀人的心思了。
    郭韬识趣地闭嘴,默默退回后面当空气。陆珩一言不发等了一会,见她竟然还没出来,又忍不住心里的暴戾了。正在陆珩打算直接冲进去的时候,旁边忽然传来一个期待又忐忑的声音:“陆左都督?”
    陆珩因为守皇城有功,已经升为正一品后军都督府左都督,真正走到了武官的顶峰,权倾朝野,位极人臣。陆珩转身,看到是一个年轻的后生,他眯眼,问:“你是……”
    来人看到陆珩竟然搭理他,激动的无以复加。他高抬手,深深一摆:“学生乃张居正,庚戌之变时被征调去守崇文门。陆都督开门放难民那日,学生就在现场,亲眼目睹都督高义。不过,陆都督可能没注意到学生。”
    是的,陆珩确实没有注意到他。
    俺答围成发生在庚戌年,所以又被称为庚戌之变,陆珩力排众议放难民,全程没有发生任何骚乱,后续也没有引发冲突、瘟疫、哗变,细微处可见执政手腕。张居正目睹了全程,对这位锦衣卫都督十分钦佩。
    多少文官都做不到如此面面俱到,他一个武官,却能将仁义和实干平衡得这么好。张居正今日来南镇抚司办事,看到陆珩,忍不住上前搭话。
    陆珩现在心系自己夫人,实在没空搭理一个不认识的少年人,敷衍道:“你既是书生打扮,为何会被调去守城门?”
    张居正听到陆都督竟然关心他,激动的几乎要晕过去:“学生家里亦是武将,只不过学生排行二,武职由长兄继承,学生来京城科举。事变时城门缺人,便把学生拉过去了。”
    陆珩点头,只想赶快把人打发走,道:“本督亦是家中次子,如今兜兜转转,也做到一品了。穿这身官袍便是为了庇佑平民,官职越高,便该庇护更多人,本督不过做了自己应尽之义。你是读书人,若将来官至首辅,能惠及的百姓远超本督。你要勤勉读书,勿要辜负时光。”
    张居正一听,郑重下拜:“学生定不负都督期望。”
    而陆珩的心思已经不在这里了,他看到王言卿出来,立刻转身朝后走去。张居正抬头,只看到陆珩身上华丽耀眼的飞鱼纹。
    权倾朝野,位极人臣,人生当如是。
    陆珩终于等到自己的夫人,他看到王言卿脸色平静,哪怕心里恨得磨牙,还是笑着扶住她,问:“诏狱里关着些不干净的东西,阴冷伤身,你可有不舒服?”
    王言卿摇头,说:“我没事。皇上之令,可以复命了。”
    傅霆州最终被放出来了,但是,他坚决不认“通敌”的罪名,请求再上战场,亲自证明自己。他再三请战,皇帝允诺,傅霆州没有在京城停留,再度北上,可是还不等他抵达战场,身上伤口便急剧恶化,感染而亡。
    傅霆州请求带病作战时,其实已经预感到自己的伤撑不了多久。他留下来或许有一线生机,但,他身为武将的尊严不允许。
    一个将军,应该马革裹尸死于战场,而不是憋闷屈辱死于政治斗争。
    他此生有愧于她,唯求无愧于国。
    傅霆州死后,北征蒙古也不了了之。但皇帝始终视庚戌之变为耻,置蓟辽总督大臣,募山东、山西、河南诸道兵每年秋天来京城防守,设为定制;重新选调精锐士卒,操练京城三大营;并且,命严维修北京外城,陆珩督工。
    在严维和夏文谨旷久而激烈的内阁斗争中,最终严维获胜,夏文谨辞去首辅之位,告老还乡。但夏文谨才走到通州,就被皇帝急诏扣押,随后被斩于西市。
    就像莫名其妙病死的武定侯一样,夏文谨也成了第一个被斩首的首辅。
    翟銮短暂地代班,随后,严维上位,成为嘉靖朝第七任首辅。
    牌桌上的人来来回回,连首辅都走了六个,唯独陆珩,始终稳坐胜利席。
    外城墙落成当天,王言卿带着一儿一女,去城外观礼。她亲眼看到严维写了“永定门”三个字,挂上高大巍峨的楼阙。王言卿悄悄对陆珩道:“严首辅排除异己,手段阴损,倒写得一手好字。”
    “他还是个大文学家、孝子、慈父、妻管严呢。他唯有一妻,惧妻如命,还十分宠爱独子。”陆珩笑道,“人性之复杂,胜于世间一切。”
    “那你呢?”
    “我就简单多了。”陆珩回眸,笑着看向她和一对儿女,“我此生唯有三个愿望,第一个是官居一品,手握大权,已经实现;第二个是寻一真心相爱之人,生儿育女,成家立业,也已经实现。”
    “那第三个呢?”
    第三个?
    陆珩抬头,看向高高在上的“永定”二字。
    惟愿日月山河,江山永定,天下大明。
    ——《锦衣杀》正文完。
    作者有话说:
    外域之臣,敢于我前带信坐观城池,可欤?不一征诛,何以示惩!——《大明世宗肃皇帝实录》
    **
    庚戌之变时张居正确实被拉壮丁去守城门了,陆珩的原型陆炳在守皇城,史书上没说他们俩遇到没,但本文里设定两人在同一个城门相遇。
    嘉靖朝真的是一个群星璀璨的时代,明朝最出名的将星政客,一半都在这个时代。
    到现在《锦衣杀》的正文就写完了。这是我截至目前写的最认真也最艰难的一本古言,我前几本古言重点都放在宫斗宅斗上,朝堂变动通过女眷们一句话带过去,大部分场景都是很生活化的。但这本我想尝试不一样的体裁,试着完全舍弃宅斗,真正去描写朝堂斗争和官场风云。
    而锦衣卫也是我非常喜欢的一个设定,我很想写好,所以开文前准备了小半年,自学微表情,查明史,学习刑侦痕迹学,看古今中外奇案。
    但开文后发现准备的远远不够,大部分时间都是一边查一边写,写文速度达到有史以来最慢,语言也力求精简准确。《锦衣杀》全文七十多万字,毫不夸张,是爬在地上磨完了万里长征。
    《锦衣杀》刚开文时,我在年度计划里写希望《锦衣杀》能超越《九叔万福》,成为我古言写作巅峰水平。现在《锦衣杀》完结,期间消耗无数心力和感情,我终于可以问心无愧地说,我完成了。
    写完《谪仙》后我一直很害怕被人问为什么不写李朝歌、秦恪这样的男女主了,《谪仙》是我文风很重要的一个转折点,我非常荣幸大家因为《谪仙》记住九月流火,但我不希望以后每一本都像《谪仙》。每一本书的男女主在我心中都是活人,他们不一样,并且不可复刻,所以连载期间我会尽力把他们写到最好,但完结后,我就不会再开类似体裁了。
    我希望我能问心无愧地告诉新老读者,我写得最好的一本是下一本。
    《锦衣杀》这个名字看起来很简单,其实我想了一个月,期间推翻了二十多个书名,最终艰难地定了“杀”这个字。但我对书名是很满意的,三个字奠定全文基调,锦衣——这是历史上最臭名昭著却又最有戏剧魅力的特务机构锦衣卫的故事;杀——全文风格严肃肃杀,走历史向,不是一个轻松快乐的故事,更多是关于家国天下的思考。
    但我希望陆珩和卿卿能为大家带去快乐。以前写男主不完全是个好人,这本书的男主完全不是个好人。他是什么样的人我想已无需在完结感言里赘述了,以前我写开头时,时常因为拿捏不准主角人设不断删改,但写陆珩的时候没有,他从一出场,个人风格就格外强大。根本不用担心作者为了走剧情而崩男主人设,如果不是他本人会做出的选择,后续压根写不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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