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木兰扶着肚子在堂中散步消食,陈晓青在一旁搀着她胳膊,闻言就笑道:“延寿是越来越能吃了,官家看他这样活泼好动,又壮实,起了心思想叫他学骑射。”
    “好事啊,骑射在君子六艺之中,该当学的。”
    陈晓青却有些迟疑:“可是骑马射箭,难免磕着碰着……”另一方面,她出身乡绅之家,父亲是读书人,对于弓马骑射多有不屑,本朝也一向重文轻武,她便不觉着学骑射有甚好处,白白叫儿子吃苦。
    谁知林木兰却道:“四哥是男儿,不能娇养,叫他多出去磕磕碰碰,才有好处。不瞒你说,等延平大了,我也要叫他学的。现在难得官家有这个心思,你可不要扫官家的兴。早年官家就喜欢骑射,只因无意间落马,太后便不许他碰了,他心里一直记着呢。”
    有她这番话,陈晓青自然就不会再犹豫了,“原来如此,幸亏我想起来跟姐姐说了。”
    “官家是怎么说的?是单叫四哥学,还是和五哥一起?”
    陈晓青道:“自然是一起了,官家还提了一句二哥,随后却又咽下没说,想是改了主意。”
    林木兰看了一眼围在一处与黑将军玩的孩子们,轻叹:“二哥为生母拖累,自然什么都要靠后了。”
    两人说着话已经在堂中走了几圈,陈晓青怕林木兰累着,扶着她回暖阁里去坐,“这宫里啊,多的是一步踏错、不能回头的人,若是像柳晨一样无牵无挂的倒好,不然留下个孩子,可真是造孽。对了,姐姐近来收到家信,有没有提到柳家?”
    林木兰前几天与陈晓青一起收到的家信。娘亲在信中只说起辉哥定了亲,亲家正是辉哥在书院的授业恩师,原是世代读书人家,看中辉哥有读书的天分,这才愿意将女儿许给林家。却并没提起柳家什么事,便摇摇头。
    “柳家自从知道柳姐姐在宫中有了位份以后,行事便张狂无忌,一开始是欺行霸市,后来就强占良田、夺人家产,正巧咱们扬州来了个硬气的地方官,将罪状查实之后,便将柳晨的父亲和兄弟都抓起来问罪。柳家还不甘心,遣人往京中来,竟托到了高娘子娘家去,要给宫中送信。你说可不可笑?”
    林木兰扯扯嘴角,其实并没什么可笑的,高家既然沾手了当初的事,柳家找上门来,他们也只能接着。
    “结果他们到了高家才知道柳晨触怒圣上,早被降为贵人禁足,一时大失所望。听说高家也不肯管,后来柳家男丁就都被流放了,家产有的还给了受害人,剩下的都充了公,柳家女眷有娘家的回了娘家,剩下的,似乎都被柳家族人给卖了。”
    ☆、第126章 帝后
    与长阳宫内闲话家常的气氛不同,同一时刻,坤宁宫中却是气氛凝滞冷肃。
    宋祯坐在坤宁宫后殿正堂左首椅上,目光盯着跪在身前的刘婷,冷声问道:“你可有话说?”
    宽敞的正堂内,只有一坐一跪的两个人,刘婷神情木然,语声平淡:“我说了,官家可愿相信?”
    “朕若不信,又何必问你?”
    刘婷忽然自唇角扯出一抹笑,同时微微仰头看向宋祯,轻叹道:“官家若是信我,又怎会连夜上门,兴师问罪?”
    宋祯凝视着她仍然消瘦苍白的脸,见她一双眼睛因脸颊的干瘪而显得越发深幽,眸光中盛满的都是委屈不甘怨恨,也跟着叹一口气:“你是怎么变成今日这样的?朕还记得,你刚入宫之时,明眸善睐,巧笑倩兮,虽年纪尚小,却出奇的端庄持重。”
    他忽然的提起当初,刘婷不免也有一瞬间的恍惚,初见之时,这位天子似乎也是如现在一般端坐,那时他还没有蓄须,是个极清俊儒雅的青年,可是现在呢?他带着一身九五之尊的强横气势,不由分说登门问她的罪,呵呵。
    宋祯盯着刘婷的眼睛,没有留意她唇边讽刺的笑意,而是彷佛透过这一双眼睛看到了尚在豆蔻年华的刘婷。
    “那时后位虚悬,太后和朝臣都催着朕立后。可朕思来想去,竟无一人合适。后位之重,非同一般,既要知书达理,辅佐朕治理万民,又要德行出众,让臣民仰赖。朕留心看了两年,倒是只有你出身名门,行事沉稳端正,可堪为后,所以才一步一步为你进封,直至为后。”
    刘婷没想到他会说起这段心路,面上略略透出些惊讶。
    宋祯目光移动,看出她的诧异,微微一笑,问道:“莫非你以为,是因为你生了六哥,朕才会立了你?此处也没有外人,朕不妨与你实说,繁衍子嗣,任意一个嫔妃都可,可是皇后,却不是谁都能做的。你实在,叫朕失望至极。”
    刘婷听到这里,却并不觉感愧,反而冷笑了起来:“什么皇后,不过是个管家!”
    宋祯凝目端详她片刻,回道:“管家怎么了?你以为只你是管家?难道朕不是么?朕与你,虽为帝后之尊,却也不过都是这国家的管家。要管着黎民百姓吃饱穿暖,管着文武大臣忠心任事,管着外邦往来交战修好,哪一样都不能轻忽,哪一样都得殚精竭虑,若受不得这辛苦,便不要享这富贵!你有什么不平的?”
    刘婷哑然无语,无言可对。
    “朕真没想到,你竟能说出这番话来!原来真是我有眼无珠看错了人,你比高欣,并没强到哪里去!”
    这样的指责与轻蔑,让一向身带傲骨的刘婷如何能承受?她压下心里涌上来的迷茫,尖锐的反击道:“妾算什么,当然比不上林木兰会做人,会哄骗官家!”
    宋祯神色不动,淡淡说道:“就‘做人’二字来说,你们确实都及不上她。宫中富贵锦绣迷人眼,朕原也没指望谁能始终如一、不改分毫,可你实在变的太离谱。你还记得你年少时的做人准则么?记得你心里的善念么?你能毫不手软的下手杀人,只为了给林木兰添一点污名,你这样做,对得起你自己的初心么?”
    这番话直击人心,刘婷毕竟不是什么杀人如麻的恶魔,心肠也尚不够坚硬,听了宋祯的话,回想起自己年少时坚信的那些,一时满腔颓然,一直挺立的脊背也佝偻起来,整个人跪坐在了地上。
    “还说什么哄骗。”宋祯缓缓站起身,走到刘婷跟前,弯腰与她对视:“在你心里,朕就是如此糊涂无知么?”
    他始终不明白这些女子的心思,好似他有了新宠,心思不在她们身上了,必然就是受了新人的哄骗,却从未想过自身是否出错以及他的意愿。
    或者,她们更能接受是自己糊涂受骗、而非她们对自己失去了吸引力这个原因?
    在所有人之中,似乎只有林木兰从头至尾对自己敬畏如初,从未把自己当成一个会被美色巧言哄骗的无能昏君,也只有她自始至终循规蹈矩,不敢有任何出格之处。
    “妾不敢。”
    在宋祯站起身出神的时候,刘婷终于渐渐回归冷静,“官家自是贤德仁君,妾以往糊涂,因妒忌林木兰受宠,心中幽怨,这才说出刚才那番失了分寸的话,请官家恕罪。至于官家先前所说罪名,妾不敢认,妾十足冤枉。”
    宋祯有些惊异她竟能这么快就恢复常态,倒笑了出来,“是么?那你告诉朕,钟举进内宫,拿的为何是坤宁宫的腰牌?”
    “因内侍省要南下查勘贡品,钟举入内来向妾回事,故此有坤宁宫的腰牌。”
    “那他回完事,不立即出去,怎么会去见钱惜?”
    刘婷答道:“翠蝶只送他出了坤宁宫,余外之事,妾实在不知。彼时妾尚未接回宫务,各处盘查是否严丝合缝,妾并不知晓。”
    倒推的干净,自己选的这位皇后,果然很有些才干,宋祯继续笑问道:“那你为何向宫正司调阅了处置韩庶人的记档?”
    “妾只是想查另一桩旧例……”
    宋祯不等她细说,忽然抬手捏住她的下巴,收起脸上笑容,目光冷冷的问道:“你想知道明烈皇后是怎么崩逝的,是吗?”
    刘婷从来没有见过他这样冰寒入骨的目光,一时只觉似有千万枚冰冷钢针刺入面颊,不由自主微微颤抖,却还强自镇静答道:“明烈皇后,不是急病而崩么?”
    宋祯缓缓松开手,背过身去,幽幽一叹:“是啊。她当时最先倒下的地方,就是你跪着的这片地面。”
    这样阴森可怖的话配着那幽幽的语气,登时让刘婷毛骨悚然,她不由自主的挪动了一下发麻的双膝,就见宋祯抬手指了指内殿,继续说道:“然后朕把她送进了寝阁,放在了床上,她很快就去了。”
    他的声音越来越轻,至最后已低不可闻。
    殿内明明高燃着十几支蜡烛,明亮非凡,刘婷却忽然觉得四周开始忽明忽暗,空荡荡的殿内,似乎处处隐藏着魑魅魍魉,她终于颤抖起来。
    宋祯就在此刻霍然转身:“既然都是误会,那便这样吧,是朕错怪了你。只是你既然心存怨恨,不愿做这个‘管家’,朕也不勉强,宫务就交给贤妃处置,你好好养病。”
    他说完不等刘婷答话,扬声叫楚东进来吩咐:“圣人旧病复发,须得安心静养,坤宁宫中上下人等未能精心服侍,着交由宫正司问罪。圣人这里,你叫崔兰亲自带人来服侍。”
    交代完这几句,宋祯便大步往外走,刘婷终于回过神来,慌忙匍匐上前抱住宋祯的腿,求饶道:“官家息怒!妾知错了,求官家宽宥!”说完这句,她终于落下眼泪,“求官家看在六哥面上,宽宥妾一次。”
    “你还有脸提六哥?”宋祯咬着牙低下头,“你看看你手上沾上的血,再见了六哥,你敢伸手抱他吗?”
    刘婷颤抖着松了手,宋祯随即跨步出去,又叫楚东安排人守住坤宁宫各处门户,不许随意出入,自己上辇回了福宁殿。
    当天夜里天降大雪,到第二日早上,整个禁宫大内已被一层厚厚如云朵的白棉被严严实实的遮盖了起来。
    宋祯下了早朝,也不留大臣议事,径自回了福宁殿,王宫正和梁汾都已早早等在这里,一一见过礼之后,便将昨夜讯问的详情报了上来。
    “翠蝶招认,柳贵人是由她安排毓明阁内侍曲乙潜入衡秀阁中杀死的。曲乙招认,他受命于翠蝶,曾通过墙角破洞先入衡秀阁内向柳贵人探听林娘子的身世,几日后翠蝶安排人送了掺有安息香的炭,曲乙潜入衡秀阁,等众人睡熟,便将柳贵人挂在屋梁上缢死。”
    柳晨因为愤恨不甘,不但将林木兰的身世和盘托出,还把自己听刘青莲提及的钱惜被逐一事也说了出来,并添油加醋的说林木兰与明烈皇后之死有关。
    刘婷很快查到钱惜的现状,发现其中大有文章可作,便派了钟举前去挑拨,让钱惜伺机散布流言。另一方面,她已经知道了想知道的事,便不想留着柳晨,免得她说出自己派人前去相见。
    曲乙和钟举都是不得志的内侍,机缘巧合下搭上翠蝶,无不尽心奉承,内侍为了出头,多半什么事都做的出来,刘婷自恃身份高贵,不怕他们反水,便让翠蝶安排下了这两桩事。
    宋祯将所有口供看完,又听了王宫正和梁汾的回报,不由得感叹,刘婷真是个十分有成算之人,连设下的这些阴谋都环环相扣,还知道让李昭去试探长德宫,好叫林木兰派人去衡秀阁查探,顺利的往她头上泼脏水,不可谓不巧妙。
    只可惜她遇上的是林木兰。
    ☆、第127章 审结
    林木兰还不知道帝后二人已经摊牌。她因有孕,不必日日去坤宁宫朝见问安,所以直到陈晓青早早带着明琪过来玩,她才知道皇后旧疾复发,免了大家觐见。
    这一日如常渡过,至傍晚宋祯忽然来到,却是追着陈晓青来的。
    “……皇后须得静心养病,晓青先代管宫务,有拿捏不定的事,就来问木兰,左右你二人也不是第一番处置了。”
    陈晓青应了,又问及皇后病情。
    宋祯淡淡说道:“她一向身子不好,以前不过是强撑着,如今一朝病倒,恐怕一时半刻也难痊愈,就让她安心养病吧,一应探视问安都免了。”
    他神色不似往常,林木兰和陈晓青都服侍宋祯日久,自然会察言观色,便俱都应下,不再多问。
    宋祯交代完这几句,便面露疲色,不再说话,陈晓青审时度势,起身告辞,宋祯叫楚东送他们母子回去,自己留了下来。
    林木兰遣退闲杂人等,自己坐到宋祯身边,轻扶着他的手臂问:“官家可是累了?要不,早些传晚膳,早些就寝歇息吧?”
    宋祯伸手按住她的手指,轻叹一声:“委屈你了。翠蝶什么都招了,这一切,确实是皇后所为。”
    林木兰微觉惊讶,却默然不语。
    “她毕竟是皇后,还生养了六哥,这些龌龊事情,朕不想公之于众。”宋祯说这些的时候,一直留意林木兰的神色,见她并未露出不甘之色,便更心疼她一分,“等这事淡下来,朕在宫城西北建个佛堂,叫她去做居士,也算是清偿她的罪孽吧。”
    林木兰对此不好置评,只问:“可柳贵人之死总得有个结果,还有钱惜一事……”
    宋祯道:“这些事就叫李美人承当吧。柳贵人之死本就与她有关,宫正司已经去审她了。”
    看来身份高还是有好处的,出了事情,自有马前卒替死。李昭犯错,只要在内宫处置便可,皇后有过,却必得公之于天下,所以林木兰早就料到宋祯不会废后。
    他肯定不愿意把这些陈年旧事翻出来,而且公之于众的话,难免有人纠缠于自己的身世,对自己也没有好处,便点一点头,说:“官家思虑周详。”
    宋祯抬手轻抚她的脸颊,柔声安慰道:“此事实在委屈你,等你生下这一胎,朕就给你进封贵妃,让你摄六宫事。”
    “妾不委屈,谢官家恩典。”林木兰微微欠身应道。
    说完此事,两人一时沉默下来,室内静寂无声,直到林木兰觉察到腹中胎儿动作,才轻轻“哎哟”一声打破沉默。
    “怎么了?”宋祯立刻关切问道。
    林木兰微笑道:“是孩子动了。”
    宋祯立刻将手放到了她鼓起的肚子上,惊喜的问道:“他已经开始动了么?”
    “就这两日才有的,不过不常有。”
    宋祯将手放上去的时候,孩子已经不动了,他又耐心等了一会儿,还是毫无动静,不免有些失望。
    林木兰就笑道:“官家莫急,咱们先传膳吧,等用过膳后,孩子会更愿意动的。”
    宋祯立刻叫人传膳,又命乳母抱来延平,自己哄着他说了几句话,到用膳时,看这孩子不挑食,吃的还很香,心情又好了几分。
    “这几个孩子里面,还就是咱们七哥最像朕。”用过膳后,宋祯携着林木兰的手在室内散步,延平则牵着黑将军玩,宋祯看着他玩的开心,忽然说出了这一句。
    从相貌上来说,确然如此,于是林木兰就笑道:“是啊,大伙都这么说,乳母还说他长的格外高些。”
    宋祯平素国事繁忙,少见孩子们,倒并不清楚这个年纪的孩子有多高,只想起延寿和延福两兄弟,不由笑道:“说起来,延寿比延福还大上几个月,现在却没有延福个子高了,这两个孩子都肖母多些,站在一处,倒不大像亲兄弟了。”
    “样貌不像不要紧,只要心里亲近就好了。妾听说,五哥还帮四哥做功课呢。”
    宋祯听得摇头失笑:“这两个实在顽皮。胆子也都不小,朕那时候,可不敢如此糊弄先生们。”说到这里,他语声一顿,又叹道,“不过朕也没有亲兄弟相帮。”
    林木兰停住脚步侧身看他,目光中都是柔情关切,宋祯心中一暖,握紧她的手,继续说道:“所以朕也并没真的生气。他们兄弟和睦,知道互帮互助,虽然没帮到地方,总还是一片相亲相爱之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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