部队往西边去了,因为原来在易北河一带与美军对峙的德军企图援救柏林,必须把他们的行进路线切断。还没往深里说,就到了定时向柏林中心发动炮击的时刻。从4月20日希特勒生日起,指挥部下令朝市中心从各个方位开始炮击,直到战役胜利。每日消耗的弹药量都极为惊人,几乎所有能用于这个距离轰炸的火炮和飞机都上阵了。

    这也是20世纪以来,柏林市第一次遭到来自地面的、如此迫近距离的炮击。

    在他们周围开火的是著名的喀秋莎多管火箭炮。火箭炮出厂时本名“共产国际”,由于只在炮车上印了一个字母k,被战士们冠以姑娘的名字并广为流传。对于苏军士兵,把这与他们日夜依偎共同战斗的钢铁死神唤作姑娘不算违和,而在德军那边,她有另一个优雅的名字——斯大林管风琴。

    她们发射的巨响可比多台管风琴一起轰鸣还要剧烈得多。从高地望去,柏林市变成了一片烟尘笼罩的火海,宛如一块献给希特勒的巨大的圆形蛋糕,蜡烛不小心烧过头,就把整个蛋糕点起来了。眺望这场景,克拉科夫都有些吃惊:这座四面被钢铁洪流淹没的孤岛,怎么还有百万军队抱着可以挺过去的念头固守?怎么还有很多市民缩在这不断爆炸的蛋糕里,不往别处逃亡?

    一轮轰炸过去后,明斯克依然朝向西方没有动。方才轰炸的金色闪光仿佛还残留在他的虹膜上。“我很快乐!”他大声说,“告诉我,你们快不快乐?”

    卢布林没说话。克拉科夫说:“我不知道能不能算快乐。”

    “……但是有一点我很清楚。”他停顿一阵接上前面的话,“我心情焦躁,兴奋无比。”

    明斯克大笑:“那就对了!”

    4月25日,柏林视察了城市防御工事的进度,与突击队和青年团的部分士兵见面,亲自激励他们。

    德军已经不是两三年前那个装备精良、阵容整齐的强大军队了。被寄予最多希望负责正面阵地作战的军队又多数调往城郊,留在城里的武装党卫队的残余,警察,希特勒青年团和国民突击队中,只受过一丁点训练的平民和退伍的中年人不在少数。截至这一天,各个外围战线都被苏军突破,接下来就要依靠这群乌合之众了。

    如果柏林的消息灵通一些,他会知道,这一天还是美军和苏军在易北河边会师的日子。这两个国家于彼此,不需几年就会变成不是敌人,胜似敌人的竞争对象,但在此时此刻,双方官兵还在用好奇而友好的目光打量对方,然后很快就一起搂搂抱抱,用互相都听不太懂的语言称兄道弟,甚至快活地唱歌跳舞起来。不过知道这件事对柏林也没什么用。他正沉浸在青年团带给他的惊奇感中。

    他早就听说过青年团,也曾隔着一段距离看见过他们,都不及近距离接触来得直观。他们高矮不一,穿着不太合身的军服,即使竭力做出坚毅的表情也藏不住眉宇间的稚气。有个子很高的,但没有一个长到成年人的结实体型。孩子,真的全都是孩子……

    要他们十几岁的头脑理解什么是国家社会主义、为什么发动欧洲大战、为什么战果没保住被打到首都城下必须由他们来保护等等太困难了些。他们站在这里,基本是出于年轻热血的男孩对元首的个人崇拜。他们会遵照自己的誓言,直到最后的牺牲来临也不后悔吗?

    依照他们站位顺序,军官每报一个人名,柏林就和叫这个名字的人握手。他想记住他们的脸,但不知怎么,每张脸看上去都好像一个样。点到倒数第四个,他忽然一激灵。“布吕克?”他问面前的男孩,“你姓布吕克?”

    男孩受宠若惊地点头。很容易就问出他是曾在斯大林格勒战役里和柏林共同作战的那位少尉的弟弟。少尉告诉他自己有很多姐妹,但只有一个兄弟。他说他阻止了弟弟跟他一样上陆军学校。可是近年来整个教育都军事化了,弟弟又莫名有种狂热的战争情结,很教他担心。

    战役结束后少尉还对柏林说:“就算挺过这次危机我还是不敢抱希望!俄国佬有腹地,有毅力,有美国源源不断输送进来的武器物资。那样的话,乐观估计东线的拉锯也会持续多年,根本看不到尽头。我恐怕要死在东线,再也回不了家了。现在又看不到弟弟,管不住他,他是父母唯一的盼头了,千万别参军……”

    柏林早猜到他家依附的陆军军官集团和元首关系不太好。后来,布吕克少尉的确死在了东线。44年他遭游击队袭击,游击队使用的是霰弹枪,无数铁砂嵌进他内脏,是在极大痛楚中死去的。不知道他死前有没有想起弟弟?

    “我曾和你哥哥并肩作战。”柏林程式化地说,“他对国家非常忠诚,你当为他骄傲。”

    “是的。我会像哥哥一样尽忠报国!”

    他伸出手按按小布吕克的肩膀。接下来一幕在他往后的记忆里,犹如化石印痕一般深深铭刻:男孩微笑起来,又羞涩,又自豪。阳光直射他稚嫩的脸庞,使他笑的时候还稍微眯起了眼睛,眼睫毛上金色的阳光在跳动。

    接着就是分发火箭筒给他们了。对于以后突入城内的苏军装甲部队,这种不需要经过很长时间训练就能掌握的武器能给他们很大的麻烦。有些孩子站立的样子,不知算他们抱住了火箭筒,还是火箭筒撑住了他们。

    柏林一结束白天的任务就接到报告,说慕尼黑在前线身负重伤,已经抬回来了。他赶去医院,慕尼黑躺在单人病房里,散开来的黑发间都裹着血块,不过脸还完好,意识也清醒。

    有很多话堵在他喉咙里出不来。最后冲出口的还是最没意思的那个:“你怎么样?”

    “没有他们说的严重。脑子还清楚,再躺几天的话也许就能下地……”

    “但是已经不能战斗了。”柏林没说出口的话是,他不知道还能有几个“几天”。

    慕尼黑凄然一笑,望着惨白的天花板:“是的,不能战斗了……”

    “……”

    “这些天……城里有发生特别的事吗?”

    柏林回想了一下。“爱娃·布劳恩为元首生日举办了一个晚宴,高级将领都参加了。元首当时心情不错,说俄国人会在这里遭受惨痛的失败。”但晚宴才结束,就有人逃跑了。“后来元首要求施坦因纳将军向南郊的苏军反攻,施坦因纳将军出于战术合理性没那么做。元首愤怒极了,说即使人跑光了,他也要和首都共存亡……”

    “别说那个了。”慕尼黑打断他,“就没有别的可说的吗?”

    柏林想起偶遇的小布吕克。“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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