答应华盛顿的邀请是想抓住最后一点希望,但随着时间流逝,那希望已经越来越渺茫。东京深知,这场会面里自己的状态就代表国家的状态,只有表现得身心强健、头脑清醒,才能增强华盛顿对日本剩余战争能力的忌惮,再打开和谈的局面。华盛顿却偏偏总挑暧昧不明的话题,说些没有实际意义的话,兜了半天圈子又回到原地,时间就这么不知不觉地浪费了。以东京的身体条件,已经不能负荷长时间的紧张状态,要想不露马脚就更加消耗体力。谈到半途,华盛顿还是一派轻松的姿态,东京却开始轻度晕眩了。

    令人恼火地,华盛顿不知怎么又回到之前被东京绕开的话题。“柏林的下场你肯定已经看到了。当然,他还活着,健康不能算太糟,不过除此以外就没多少幸运之处了。凡有理智的人,早在柏林战役打响前就知道,这城市一定会被攻破。很遗憾,因为希特勒死守的意志,还是发生了无必要的破坏和牺牲。”华盛顿望着他,虹膜被灯光映照成金榛色,“要是贵国执意顽抗,你的结局只会比柏林更坏。”

    如果这算威胁,东京根本不会动摇:“假如真到那地步,我会直接自杀。”

    华盛顿有点诧异地抬起眉毛:“是吗?我以为东京先生是不会逃避的人呢。”

    东京冷笑。“在那种时候自杀才是应该的。”他一个字一个字地慢慢说道,“武士受辱,怎能苟活下去?”

    “这样……文化差异真大啊。”华盛顿交缠着两只手,若有所思地瞟着天花板,接着又仿佛毫不在意地一笑了之,“我们的文化不欣赏自杀。不管受到侮辱还是身陷囹圄,都应当意志坚定地活下去,不愿意活的才是懦夫。”

    “观念不同——并不值得谈论。”

    “大概吧,就我们两个人在这里,说到口干舌燥也不能证明谁的观念更优越。但是……容我提个小疑问,东京先生,你是不是忘了某件重要的事情?”

    “什么?”

    “你是否犯了很多城市化身都会犯的糊涂:忘记我们不是人类,就算套用人类的地位、阶级、身份也依然游离在外,不可能变成带有这些符号的人类本身?”

    一刹那间东京好像明白华盛顿下面想做什么了。可是他的晕眩已经持续了好一阵,无法如往常一样敏锐地捕捉气氛,只能机械地问:“这意思是?”

    “你说武士不应受辱而苟活。但你不是真正的武士,就像我不是真正的政客,就算我们在如此自我认同。我们都一样,归结到底只是这宇宙孕育的一缕孤魂。”

    好似在证实他的话,华盛顿的嗓音变得奇异而缥缈。他走到柜台前,拉出一堆文件资料,抱着它们回来,全部铺开在桌上。这一刻东京不敢相信眼前所见。文字资料从他的角度还不能立即看清内容,但里面夹了很多图片,全是他自己:黑白的,彩色的,远景的,近景的,近年的,较早的,甚至还有照相技术未传入以前的画像复印件……

    东京的座椅不可避免地晃动了一下,传达着主人的惊愕。

    “你的原名是江户,15世纪扇谷上杉氏的家臣筑城可算作你的诞生。大约150年后德川家康战胜大阪丰臣氏,受封征夷大将军,在江户建立他的全国性政权,不过在德川幕府统治的岁月里,你一直只是行政中心,既不拥有首都名号,也不是日本最大的城市和商业中心。直到1868年明治天皇迁都江户,改名东京,这一局面得以突破,你由此逐步成为一个国际化的大都市。看你的历史感觉就像在看一个励志剧本——步步为营,一点没有浪费,实在令我佩服。”

    “这些不过是众所周知的事情。”东京竭力保持冷静,“如果这就值得佩服的话,华盛顿阁下从诞生开始就是首都,岂不是更让人佩服。”

    “我也一直就是首都而已。美国疆域内随手就能拣出一个面积数倍于我、更有吸引力的城市。一个从出生开始就附加在身上的东西,会更多把它视作职责,没什么了不起。你才是真正享受了那个追逐过程的人。”

    惊愕过后东京变得非常疲惫,他垂眼对着桌布上一道道方格,不想去思考语言背后的含义了。他的声音都微弱下去:“结果不好,过程也无意义。”

    “但过程把你变成今天的你。也许因为诞生的时期和背景,你自我认同为一名武士,不断地前进、拼搏,尽管以人类的标准并不完全符合,你还是这样相信着。你并不甘愿严守首都的中立立场,认为自己应该在乱世里成为引领前进的人物,比起文官内阁,你显著地与军人集团交好。这么多年战争的发生和扩大,不能说没有你助推的功劳。最后,你的决定会被证明大错特错,我军围城,接着破城,你自尽……这能挽回你的名誉吗?是的,人们会怀念东京,为城市遭遇的惨剧哭泣,但不是为你这个人。他们会恨你,恨你的骄傲和野心,恨你把大家都拉进地狱,恨你甩手走人,把战后的重担都推到下一个无辜的人格身上。武士最珍视的东西,你就算去死,也一个都不会留住。”

    “请不要擅自评判别人!”想要咆哮,出口却是缺乏力气的斥责,“全都是你的想象。你这样的人,怎么可能……可能理解我……”

    “我不敢妄称理解你。我只是有点可惜你……”华盛顿伸展手指,拂过桌上的资料和照片,“不,是十分可惜。”他前倾身体,抬起那只刚刚拂过桌面的手,“你性格很特别,很有能力,长得也很好。在这个多由平凡人构筑的世界上……”他抚上对面人惨白的脸颊,轻轻扣住下颌,专注凝视,“少了你是很大的损失。好好考虑一下,你可以活得更精彩?”

    东京瞳孔收缩,再也忍受不下去了。一瞬间他好像恢复了清明,摔掉华盛顿的手,呼地起身走向门口:“失陪了,看来阁下不是诚心诚意来谈判的——”

    他的手伸向门把,另一个人却笑着,背靠门挡住。

    “这可让我伤心。”华盛顿微微低头看他,“我怀着最大的诚心,希望东京先生能好好活着,在这场不幸的战争结束后和我做朋友。”他眨眨眼睛,有点委屈地耸肩,“你不肯相信我吗?”

    刚才的爆发耗光了仅存的精力,东京弯下腰剧烈地咳嗽起来,声音越来越大,就像要把肺咳出来一样。血从指缝间流到地上,他软下去,以为会碰到冷硬的地面,却有温热的东西托住他。

    凌晨时分,他在床上醒来。室内不是完全黑暗,留了一盏台灯,华盛顿靠在对面衣柜上注视着他。

    “这是哪儿?”

    “我的舱室。抱歉,我没想到你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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