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以前这样做过。”
    白篱踩在被血丝缠绕悬浮的一枚帝钟上,看着手中握着的长刀。
    “那时候是拆掉沈青放在我身上的你。”
    长刀晃动恢复了人形,她低头看白篱,因为适才三刀切割,白篱身上血迹斑斑,肩头的衣衫碎裂。
    “那现在在你自己身上还能拆什么?”她问。
    白篱看着前方宫楼,宫楼在晃动,不,是凝结成宫楼的重重人影在晃动,似乎悲愤似乎暴怒似乎讥嘲,随着晃动,悬挂在最高处的三清铃再次坠下一枚帝钟。
    带着嗡鸣向白篱飞来。
    “拆我自己的念——”白篱说。
    随着说话,她收回长刀对准自己,对准的也不是自己,是个小小的女童,小女童蹲在地上,抬起头,神情恨恨愤愤。
    “我不是怪物。”
    “为什么不跟我玩。”
    “你们才是怪物,你们活该倒霉。”
    长刀毫无迟疑斜劈,女童瞬间化作血丝飞舞,随着长刀一甩,血丝撞上坠来的帝钟缠绕悬空,白篱跃步跳上去。
    帝钟不断跌坠,血丝漫天。
    周景云只觉得眩晕。
    他看到缠住的帝钟不是血丝,而是一个个人影,有被高大的男人举起来欢笑的孩童,有被追逐谩骂奔逃的孩童,有坐在年轻人肩头举着风车笑闹的孩童,有抓着少女衣裙放声大哭的孩童,有骑在马上行走在高山峻岭的少女——
    高高的宫楼,不断下坠的帝钟,无数飞扬的人影,天地混沌一片,又宛如琉璃世界,诡异华丽。
    她会不会死啊。
    她这样会不会死啊!
    周景云看着在漫天悬浮的帝钟中跳跃的女子,似乎变得透明。
    那些帝钟无穷无尽,白篱只有一个白篱,她从有记忆到现在也不过十几岁,能有多少念可割来用?
    她踩着悬空的帝钟不断地向上,但宫楼也越来越高,高入天际,遥不可及。
    “再割下去,你就没了。”
    长刀悬浮,恢复人形,摇身回转,伸出手轻轻抚摸她的脸。
    “白篱,你只有一个你。”
    手中的小脸如玉晶莹剔透,身体也如同冰雪冷凝,她剔除了过往前尘,贪瞋痴念,眼神平静悠远。
    她嘴角微微弯了弯。
    “我是我,我也不是我自己。”
    她看向四周。
    “人人看我是自己,那人人也都是我。”
    她再次一握蒋眠儿的脚踝,蒋眠儿化作长刀,再次割向白篱,但这一次,白篱不再是白篱,她是一个身形高大的男人。
    这是谁?
    周景云看着站在悬空帝钟上的白篱陡然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个中年男人,虽然陌生,但立刻就认出来了。
    是白循,白篱的父亲。
    白循伴着刀光化作血丝,裹住了坠来的帝钟,白篱再次出现飞跃其上,身形继续不断变幻,年轻的男子们,穿着简朴的少妇,年长的妇人,孩童……
    从年纪衣着打扮,周景云猜测这是她的家人亲友,那些见过她的,记得她的人们,都化作了她可以抽去的念,不管是死去的还是活着的。
    随着帝钟如雨飞落,变幻出来的人也更加复杂,男男女老少,贫富不等,似乎白篱见到的每一个人都被呈现了出来。
    周景云开始看到自己的家人亲友,看到母亲,姨母,父亲,跑动的周九娘,家中的婢女小厮,江云,接下来又到了章大夫,看到了医馆的学徒,看到了被救治过的林夫人,花楼船上的歌舞女,东市上叫卖的店家小贩……
    他们一一浮现,一一被割成血丝缠住帝钟。
    白篱越来越接近宫楼的高处,但她的动作也越来越慢,变幻的人形也越来越凝滞,有几次依旧是她自己……
    当长刀割向她自己的时候,随着血丝飞出,她的身体也似乎真的缺了一块,不能再复原如初。
    她整个人也变得透明,昏黄的天地中似乎随时要消失不见。
    她已经割尽了所有吗?
    不,还有。
    “阿篱——”周景云大声喊,“还有我——”
    白篱回头看过来。
    长刀恢复人形,遥遥看着他,笑说:“周景云,你知道这是什么吗?她这是割取记忆,被割走后,你可就不记得她了。”
    原来是这样吗?
    周景云看着白篱。
    “记忆有什么要紧的。”他喊道,“重要的是活着。”
    他说着一笑。
    “况且,先前也不是没有失去过。”
    白篱知道他说的那一次,那一次庄篱死了,她恢复成白篱,但周景云从未见过她真实的样子,有那么一段时间,她和周景云的确成了不认识的陌生人。
    “白篱。”周景云看着她,再次喊,“我只要你活着。”
    白篱笑了:“好啊。”
    她摇身一晃,飘飘而来,倒悬在他前方,伸出手。
    周景云握住了她的手,仔细地看着她,虽然是幻境,但觉得是从未有过的清晰,她弯弯的眉,明亮的眼,白皙的脸,嘴角略有些俏皮的笑。
    “周景云,那这次是真的要让你不认得我了。”白篱看着他的眼说,“连名字都不认得。”
    那一次他只是不知道白篱的相貌,但有关白篱的一切都知道,没有失去。
    这一次,失去的是有关白篱的一切。
    周景云点头,握着这双手,如同捧着世间最珍贵的宝珠:“别怕,我会再来认识白篱。”
    白篱笑了,看着她的笑,周景云只觉得眼神恍惚,眼前的一切变得混沌,很多影像从眼前滑过,同床共枕,提笔写字,相伴而行,有说有笑,这些画面随着纤细的手指滑动飞旋,手指划来划去,最终停在一处……
    他站在一座书院外,正缓步上山,山林间有笛声传来。
    他停下脚,真好听啊。
    他抬起头想要看是什么人,下一刻视线模糊,有星星点点从山林间浮起,紧接着无数星星点点向上空浮起,消失在视线里。
    白篱身子向上空浮去,双手离开了周景云的手,指尖有一串星星点点浮动,变成一条长长的丝线,随着她的牵引着向上方坠来的帝钟而去。
    “还有我——”
    又有一声喊从另一边传来。
    白篱一怔,看过去,见昏黄的天地尽头有人摇摇晃晃站起来。
    李余。
    他怎么醒过来了?
    不对,应该说,他怎么入了幻境了?
    按理说他应该游离这片幻境外,不受所惑,也看不到。
    “阿篱——”李余衣袍被血染透,他一步一步走过来,随着走动越来越近,“阿篱,我也可以,把我的念也拿去——”
    白篱看着他,要说什么,蒋眠儿再一次先开口:“小子,你多情也没用,她抽不走你的记忆。”
    李余不看她,只看向白篱。
    白篱对他点点头:“李余,你有无梦之境,我抽不走你的念。”
    李余看着她大声喊:“阿篱,我要怎么帮你,我愿意帮你的——”
    他的声音嘶哑,眼中满是哀痛。
    “我知道你愿意帮我。”白篱对他一笑,“我知道你对我很好,非常好,谢谢你。”
    李余要说什么,蒋眠儿落在他面前,华丽的礼服在身后飞舞。
    “但我可以。”她说,看着李余的眼,伸手点了点,“在你眼里,我能看到你怕我。”
    她说着一笑。
    “小子,你有很多恐惧。”
    恐惧。
    他有很多恐惧吗?
    是啊,他一直很恐惧,恐惧父母死去,恐惧失去,然后在恐惧中,继续失去。
    李余认真地看着她的脸。
    上一次敢直视她,还是在懵懂的什么都不怕的孩童时候吧。
    他抬起手,在身前,对着蒋眠儿做了一个手势。
    他说:“我知道,这是,小狗。”
    他的双手手指动了动,手影投在地上,宛如小狗在叫。
    蒋眠儿微微一怔,旋即哈哈笑:“竟然还记得,小皇孙,你怕不怕?”
    李余越过她看向宫楼,宫楼里人影交错,他看到了父亲的脸,父亲的脸上有愤怒有恐惧。
    都过去了。
    都结束了。
    都无关紧要。
    李余收回视线看着蒋眠儿,微微一笑:“我不怕小狗。”
    那时候他被她逗笑了。
    他原来也有不害怕的时候。
    蒋眠儿一笑,手在他眼前一捏,亦是有一串星星点点浮现在她的指尖,她转身向上而去。
    白篱抬手一甩,手中的星星点点缠住了坠来的帝钟。
    蒋眠儿手一甩,手指的星星点点飞进了宫楼。
    宫楼震动,人影乱晃,发出呜呜的轰鸣。
    这一次没有帝钟再下坠,白篱跃上最后一枚帝钟,手中浮现长矛,用力向宫楼最高处一掷。
    “拆了它——”
    伴着喊声,长茅向宫楼最高处的三清铃撞去,嗡一声响,三清铃跌落。
    天地间陡然安静。
    但其时宫楼倒塌,无数人影拥挤碰撞,只是毫无声息。
    宫楼和人影如同泥沙一般跌落消散,悬浮在四周裹着血丝的帝钟也在消散。
    白篱站在天地间,身边是无数过往的人和画面,哭或者笑或者愤怒,或者温柔的注视,所有的一切都在消散。
    白篱看着上方的蒋眠儿,三清铃落在她手中,她捧着三清铃畅怀大笑,然后看过来微微一笑。
    “白篱,再见。”
    人影和三清铃消散。
    站着的周景云,坐着的两个玄阳子,浑身血的李余亦是瞬间消散。
    白篱慢慢躺下来,看着白茫茫一片的天地,脸上浮现笑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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