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隆也被吓了一跳。
    太子身量本就高,在门口站着几乎挡住了大半的月光,身后呼啦啦地跟了一票内监侍卫,像是要来上门踢馆的一样,他又后知后觉地意识到这是当朝太子,手上蓦得一松。
    “啪!”
    随着一声脆响,白瓷水壶摔在地上,登时四分五裂。
    尖利的声音打破了屋内的凝滞,赵宝珠回过神,转过头看向阿隆,见小孩满脸苍白的样子,开口道:“阿隆,你先出去吧。”
    随后他整了整神色,转过身,向站在门口的太子俯下身:“殿下大驾光临,微臣有失远迎。”
    言罢,他顿住,抬头瞥了眼太子的脸色。见他站在门口没有说话,抿了抿唇,将身子俯得更低了些:
    “臣府上的下人行为粗率,冲撞了殿下——”
    “行了。”
    太子忽然打断了他的话,向前走了几步,用双手扶起赵宝珠:
    “是孤来得太仓促了。”他的声音有些沉,道:“不用跟孤道歉。”
    闻言,赵宝珠心下微微一松,顺着他的力道直起身,抬眼看向太子:“谢殿下恕罪。”
    太子垂着眼,呼吸微微一滞。现在他们的距离近了些,在屋内明亮的灯光下,赵宝珠脸上刻意掩饰的防备无所遁形。
    小宝一向是个率真正直,从来都不会撒谎的好孩子。虽然在出仕学了些礼数,举手投足也成熟了些,可真要有什么,还是全写在脸上。
    太子感觉自己的心克制不住地往下沉,像吃了块生铁在胃里,他沉默了片刻,才从喉咙里挤出两个字:“无碍。”
    而后,他仿佛掩饰般地偏过头,对身后的人道:“快把这里收拾了。”
    一票内监顿时从他身后涌入,速速将地上洒落的水和碎瓷片收拾了。一片兵荒马乱中,赵宝珠趁机回过头对阿隆快速道:“你先出去。”
    “可是——”阿隆有些迟疑地看了眼太子,他虽然不清楚到底发生了什么,却也知道如今太子是他们家老爷的「敌人」。他害怕太子对赵宝珠不利,因此赖着不愿意走。
    “听话,先出去。”赵宝珠低声道。
    阿隆无法,只好磨磨蹭蹭地走了出去。内监们收拾好满地的碎瓷片,也退了出去,屋里登时只剩下了赵宝珠与太子两人。
    轻柔的烛光撒在屋中,地面上映出两个人的倒影。
    赵宝珠骤然见到太子,心绪很是复杂,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而太子不知为何,也保持着沉默,神情看着还有些怔愣。
    隔了片刻,赵宝珠看了他一眼,只好主动开口道:“太子殿下请坐。”
    闻言,太子才有了动作,顺着赵宝珠的手势走到一旁的茶座上坐下,然后又不说话了。
    赵宝珠也走过坐了下来,好半会儿也没听到太子说话,他有些坐立不安,只好又站起来道:“殿下喝什么茶?”
    太子闻言抬起头,看向赵宝珠,微微蹙起眉刚想说什么,余光里忽然看见了一旁桌子上面放着的药碗。
    “……你病了?”太子看着那碗已没了热气的神色药汁,道。
    赵宝珠这才注意到那碗药,’啊’了一声后道:“没有,那只是安神药。”
    “安神药?”太子听了,放在膝盖上手小指微微一蜷,回过目光看向赵宝珠,唇线微微抿紧。赵宝珠看着他,竟然从太子的面上看出了些许紧张的神色。让赵宝珠想起有一次秋收之时,’铁牛哥’应某个邻家小孩的要求将他抱起来扔进了秋收后蓬松的稻草堆里,但是小孩子太轻太软,一下子就整个没入的稻草之中。铁牛哥费劲将哭得很大声的小孩从稻草堆里扒拉出来的时候,脸上就是这样紧张又有些愧疚的神色。
    但是那样的神色很快从太子面上消失了,男子浓眉下压,略微浓重的阴影落在眼眶上:“宝珠,我来是想和你说明白一件事。”他正色道:“京华的事情不是我做的。”
    赵宝珠骤然愣住,迎上了太子严肃的目光:“不是我设计陷害的他。”
    太子自己也是今天才得知的消息。
    今日清晨,天才微微泛起鱼肚白,元治帝就把他叫到了养心殿。太子匆匆赶了过去,便见元治帝已经端坐在了书案后头,正在疾笔写着什么。
    太子道:“父皇,这么早,是有什么急事吗?”
    元治帝这才抬眼看他。那目光让太子下意识地觉得有些不对,但是又说不出是哪里不对。元治帝很快就再此垂下了眼,一边处理公务一边问:
    “你最近和慧卿怎么了?”
    太子一愣,遂微笑道:“父皇为什么这么问?”
    “朕看着,觉得你们似乎没有以往那么亲近了,还多有争执。”元治帝没有抬头看他,手下动作不停地问,似乎只是个关心儿子的父亲随口关心一句。
    太子沉默了一瞬,额角微微泌出冷汗。若元治帝已经知道了他私底下做的事,那这就是试探。又或者——
    “是吗?”太子听见自己答道:“若不是父皇提起,儿臣还没意识到呢。近日来事务繁忙,似乎确实很久没和京华好好聚过了。”
    听了这话,元治帝没说什么,只是抬眸看了他一眼,复又低下头:“你回去吧。”
    太子只得退下,待出了殿外,才回头看了看养心殿的牌匾,略略蹙起眉。这么早叫他来,就是为了问这个?太子下意识地觉得有些不对,可从元治帝身上又没能看出什么异常。
    然而很快,消息就传到了他的耳朵里。
    内监先是告诉了他元治帝在清晨派出了锦衣卫将叶京华抓了起来,又告诉了他岭南五管都督报上来的情况。
    “什么?!”太子紧皱起眉头:“简直是一派胡言,这是谁传出来的?“
    内监嚅喏着报出了张华的姓名,太子连听都没听说过此人,眉头登时蹙得更紧。但是他到底是个从小浸淫在官场中的储君,很快就想通了这是怎么一回事——
    定是不知哪个下面的人真以为叶京华是要扶持五皇子跟他争储,擅自出的歪主意。
    太子骤然心中一沉,骤然抬眸看向养心殿的方向——今晨元治帝叫他处,难道是为了这件事?
    然而还没等他来得及多想,后楚午、言林两个人找了过来。太子才从他们处得知叶京华是在赵宝珠跟前被锦衣卫抓走的,接着赵宝珠便派他们进宫来询问情况。一切发生得太快,太子无从反应,第一个出现在脑中的念头是,赵宝珠定然是误会他了,这才会急匆匆派楚午言林两个人来问。
    所以他才匆匆出了宫,趁黄昏降临前来到了赵府。
    “这件事太突然,我也是才知道。”他直视着赵宝珠的双眼,认真道:“但我可以向你保证,这件事和我一点关系也没有。”
    赵宝珠还站在太子身前,听了这番话,许久都没有说话。
    片刻后,他才有了反应,垂下眼点了点头:“臣明白了,多谢太子殿下告知。”随即略微偏过头去,问道:“殿下想喝什么茶?”
    太子骤然一愣,似乎是很惊讶他的反应是这样的,而后他又似明白了什么,眉梢猛地一跳:“你不信我?”
    赵宝珠没说话,只是将脸偏得更开了些,回避了太子的目光,侧脸到下颌绷出有些倔强的弧度。
    见他默认,太子猛地皱起眉头,张了张嘴:“你——”他想说什么,又咽了回去,低头有些苦恼地捏了捏眉心:“是不是他跟你说什么了?”
    这个「他」自然指的是叶京华。
    赵宝珠呼吸一滞,遂猛地抬起头看向太子,目光中带着他自己都没意识到的冷厉。
    看见他的神色,太子又是一愣。
    “……少爷什么也没和我说。”赵宝珠盯着太子,胸膛克制地起伏了两下,从嗓子里挤出来一句话:“他什么都没来得及说就被锦衣卫抓走了。”
    太子清晰地感觉到了赵宝珠对他释放的怒意,一时间哑口无言,怔愣地看着赵宝珠。
    赵宝珠的睫羽颤动了两下,垂下眼,抿了抿唇,转身要去拿桌上的茶壶:“我去给殿下泡茶。”
    然而正当他转过身,一只手忽然伸过来抓住了他的手臂:
    “等等——”太子趋向前来,动作有些急躁地拉住他:“宝珠,你为什么不信我?”
    赵宝珠被他拉的一个趔趄,堪堪稳住身形后,回过头看了太子一眼,低下头:“……我没有不信太子殿下。”
    “撒谎,你分明就不信。”太子抓着他,让赵宝珠面相自己,略微俯下身让两人的目光持平:“宝珠,难道你还信不过我的为人吗?嗯?”
    赵宝珠咬紧了嘴唇,死死低着头不愿意抬起来:“微臣不敢。”
    太子觉得他这种恭敬的样子分外刺眼,少年每称呼一次’微臣’都像是在他心上刺了一刀。他有些急了,伸出手捧住了赵宝珠的脸颊,强迫他抬起头来:
    “宝珠,好好看着我。”太子紧皱着眉,看着赵宝珠微微睁大啊眼睛:“你不要对我这么恭敬,这儿只有我们两个人——”
    他放软了声音,几乎是有些恳切地说:“你要是还想叫我铁牛哥也好啊,我们就像以前那样相处,好吗?”
    赵宝珠看着眼前的太子,微微张大了嘴,满眼惊讶。
    他敏锐地从太子身上感受到了一丝说不出的怪异,猛地打了个寒颤,双手用力推开了太子。太子毫无防备地被推开,生生后退了几步,后腰撞上矮桌发出了一声闷响。
    屋外立即传来阿隆担忧的声音:“老爷,怎么了?”
    连同这内监们焦急的呼喊:“殿下,可需要奴才们进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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