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子许久都没有说出话来。今夜,他脸上数次浮现出过怔愣的神情,但没有哪一次如同这回一般鲜明。
    他仿佛被人迎头痛击,神情中有茫然,接着浮现出一闪而逝的无措。
    但他很快绷紧了神色,朝赵宝珠的方向迈出一步,略微垂下眼:“……可,我只是不想让你误会。”
    赵宝珠一步不退,抬头道:“臣没有什么可误会的。天下诸事皆应由圣上裁决,若是殿下能协助陛下查清此事,臣早晚都会得知真相。”
    太子无言以对。他看着赵宝珠,能感觉到两人之间已经升起了一面厚厚的屏障,若说先前赵宝珠还对他有三分亲近,如今连这三分也无了。
    到底是怎么就走到了今天这个地步,太子心中罕见地升出深深的挫败感。是因为他出手阻挠了叶京华?是因为宝珠已经彻底被那人迷惑了?明明已经说清楚了这件事不是他做的,为什么宝珠还对他如此防备?
    太子心下一沉,再一沉,他看着赵宝珠,还是他熟悉的、白皙而清秀的面孔,而太子却清晰地意识到赵宝珠已经完全脱离了他的掌控。
    赵宝珠低下头,抿了抿唇,低声道:
    “殿下以往对臣的恩情,臣都记在心里,若是没有殿下,微臣恐怕一辈子也没有机会离开老家,更别提像如今这般为朝廷效力——”
    说到这,赵宝珠顿了顿,接着抬起头目光坦然地看向太子:
    “臣……臣不知道殿下想要的是什么,但是如今臣能给殿下的,只有作为臣子对君上的一颗忠心。”
    太子闻言,心下巨震。赵宝珠的目光仿佛照亮了他内心最深处的那一点黑影,让他的任何想法都无所遁形。
    他看着面前神色骤变的男人道:
    “殿下是储君,臣如何效忠陛下,将来便会如何效忠殿下,为殿下效犬马之劳。往后殿下会有许多子嗣,待殿下的皇子登基,臣也会像辅佐殿下那样为殿下的子嗣效力。”
    赵宝珠的双眼在烛火下闪着微光,目光真挚而炽烈:
    “臣绝不会背叛殿下,绝不会做那口腹蜜剑,挟势弄权的小人。”
    赵宝珠极认真地看着太子:
    “而殿下也不会做那因私情而误国事的昏君,是吗?”
    京城夜已经深了。赵府窗外不知何时下起了小雨。秋雨细密而连绵,轻柔地从屋檐落下,发出低缓的声响,然而听在太子耳中却宛若疾风骤雨般嗡嗡作响。
    他看着赵宝珠的面孔,忽然遍体发寒——他已失去了赵宝珠对他的亲近,而此刻,他就要连宝珠作为臣子对君主的信任与认可都快要失去了。
    而他直觉,后者的后果会比前者更加让他难以承受。
    此时,内监仿佛害怕惊扰了什么般,虚弱而犹豫的声音穿过雨幕而来:“……殿下,宫门快下钥了。”
    太子离开了。
    一票人呼啦啦地穿过雨幕,如同来时一般急促。
    赵宝珠站在门口,看着太子高大宽阔的背影,大步流星地走出府外,一个小太监跑在后头试图为他撑伞,却怎么也追不上。
    “老爷,外头凉呢。”阿隆拿出一件大袄给赵宝珠披上,劝道:“快回屋里吧。”
    赵宝珠闻言,点了点头,收回了投向府门口的目光,转身走进屋内。
    阿隆看了看离开的太子仪仗,又看了看神色平静的赵宝珠,小声凑过去道:“老爷,坏蛋太子刚刚跟你说什么了?”
    赵宝珠闻言,猛地回过头:“你说什么胡话!”他伸出手,狠狠揪住了阿隆的耳朵:“那可是太子殿下!而且殿下不是坏蛋!”
    阿隆’唉哟’’唉哟’地叫着,一边朝赵宝珠讨饶道:“老爷饶了我这一回吧!”待赵宝珠放开手,阿隆有些委屈地揉着自己的耳朵,道:“可是……太子一直跟我们做对……而且叶大人还被抓走了——”
    “……”赵宝珠顿了顿,道:“我想,他只是一时没有想明白罢了。”
    赵宝珠回过头,揉了揉阿隆的头发:
    “人非圣贤,孰能无过?太子是仁厚良善的人,此次后,我相信他会明白的。”
    太子一行终是在宫门下钥之前回到了皇宫。
    深深夜幕下,宫廷的红墙没入黑暗中,只有一盏盏宫灯烛光照亮前路。宫阙连绵的黑影如同巨兽,在夜色中浮动。太子疾步而行,周遭的宫人纷纷下跪让路,蔷薇红的裙摆如花瓣般撒开,染出一道通往宫廷最中心的道路。
    小太监踉踉跄跄地跟在大步流星太子身边,只能堪堪看见他紧绷的下颌,紧张地问:“太、太子殿下——你这是要去哪啊?”
    太子脚步未停,一滴雨水自颊侧滑下:“去见父皇。”
    小太监心里咯噔一下,急忙加快了步伐跟上太子:“殿下、殿下,您就算要去见也先换身衣服才是啊,这都湿了——”
    闻言,太子的脚步微微一顿,然而就在此时,一个着月白宫装的窈窕身影忽然从街角闪出。宸贵妃气势美艳的面孔自黑暗中浮现,身后跟着一票太监宫女,素白带金边的广袖如云般翻涌,气势汹汹地朝太子走来。
    太子蹙了蹙眉,到底是停下了脚步。然而还没等他开口,宸贵妃便逼近,美眸中闪过寒光,朝太子高高举起右手,竟然就这么一巴掌扇了下来!
    太子感到了什么,及时向后一躲。
    他周边的侍从都惊呆了,顿了一瞬才齐齐扑上去,拦在太子之前:“贵、贵妃娘娘!您这是干什么啊——”
    宸贵妃怒发冲冠,银牙齿咬着朱红的嘴唇:“你们是什么东西,也敢来拦着本宫?!”她怒目圆瞪,厉喝道:“都给本宫滚开!本宫是他的庶母,这就是他对长辈的态度吗?”
    周遭的宫人被她之盛怒震慑,略微怔愣了一瞬,宸贵妃抓住机会,猛地扑向太子。
    太子被她推地倒退了半步,略微蹙着眉看着宸贵妃。宸贵妃抬手用染着赤红蔻丹的手指指着太子的鼻子骂道:
    “你、你个无耻小人!到底要害我叶家到什么地步才罢休——?!”
    宸贵妃气得浑身发抖,又要上去厮打太子,就在这时,五皇子从她身后赶上来,一把抱住了宸贵妃的腰:“母妃,快住手!”
    元治帝也从后头走上来,看了眼面前的乱像,立即皱起眉:“都在干什么?乱糟糟的。”他冷冷瞥了眼伺候在宸贵妃周围的宫人:“你们都是死人吗?还不快将贵妃扶下去!”
    宸贵妃身后的宫女这才反应过来,跟着一拥而上,与五皇子一起拦着宸贵妃:“贵妃,时候不早了,快回宫吧。”“
    “娘娘,外头下着雨呢,您的袍子都湿了——”
    宸贵妃寡不敌众,不得不在众人的簇拥下转过了身,经过元治帝的时候不禁气候了脸,瞪着他,又回头看了看默不作声的太子,气急败坏道:“你们欺人太甚!”
    骂人也骂不出个好歹来,五皇子在一旁苦着脸劝:“母妃,您别着急,我们先回宫去——”
    好不容易,众人才劝住了宸贵妃,一群人浩浩荡荡地走出巷道,朝雍粹宫去了。离开前,五皇子回过头,瞥了眼相对站在宫灯下的太子与元治帝,叹了口气,便转头跟上了宸贵妃。
    宫墙内再次安静下来。
    元治帝双手背在身后,回头看向沉默的太子,夏内监在他身后举着伞,丝毫不敢抬头看两位主子的脸色。
    太子站在原地,身上的袍子已被浸湿大半,水滴正不断在下颌聚集,往下低落。
    片刻后,他抬脚走进,略微挑起眉,冷声道:“去赵府了?”
    太子呼吸骤然一滞,不可置信地抬头看向元治帝。
    元治帝无声地冷笑一声,上下扫了他一眼:“做出这幅样子要给谁看?”他嫌恶地扭过头,道:“——无事就回你的东宫去,别在这儿碍朕的眼。”
    听到皇帝的话,站在一旁伺候的夏内监都心中一跳——皇帝平日里可曾与太子说过这样重的话啊?更别此次归朝之后,元治帝对太子一直很好——难道如今是厌弃了不成?
    然而就在元治帝要转身离开之时,太子忽然出声:
    “父皇。”他道:“儿臣有事要禀报。”
    太子最终跟着元治帝进了御书房,小半个时辰后,太子独自走了出来。
    元治帝坐在书案后,看着他离去的背影,眸中神色淡淡。夏内监小心地抬起眼,看了看元治帝的面色,心下也有些拿不准皇帝现在是个什么意思。
    只见他抱着双臂沉默了半晌后,低低哼了一声:
    “还算是没糊涂到底。”
    次日清晨,在叶京华被锦衣卫抓住下狱的消息传遍了京城的同时,太子忽然亲自站了出来,向天下臣民澄清当日掸国一战并无所谓叛军之事,并承诺要将幕后散布谣言之人绳之以法。
    有太子出面作保,留言不攻自破,朝堂上先前沸腾的各种猜疑为之一清。特别是先前以为党争在即,正忙不迭选边站位的官员们都被打了个措手不及,看着太子亲笔的制书目瞪口呆——两党不都已经打起来了吗?怎么太子殿下又忽然跳出来为叶京华说话了?
    然而,虽然有太子出面,叶京华身上的罪名已经洗清了七成,人却还被关在北镇府司里头,需待事情彻底查清才能由元治帝下诏放出,不过北镇府司倒是许了叶家人送些东西进去。叶夫人一早就拿了衣物吃食去了北镇府司衙门,本想看看叶京华怎么样了,却北锦衣卫毫不留情地拦了回来,回府后又哭了一场。
    “也不知卿儿在里头冻着了没有、又饿着了没有?”叶夫人止不住地流泪:“北镇府司能有什么好东西?若是病了怎么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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