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烨已换上一身素青色的常服,他背手而立,手中握着一个卷轴。哪怕看?不见他的脸,不知他此时的神情,亦能感觉到他背影的忧郁。这种忧郁仿佛是常年笼罩在哀伤之中,随着岁月的变迁不仅没有消散,反而越发的浓郁。
    姜姒与这位大堂兄接触极少,自然谈不上亲近。但她莫名有种预感,他此时要等人的不是别人,正是自己。
    果然,等她走近之后,他朝她看过来。
    她唤了一声大堂兄,静静地等着对方的反应。
    姜家的子孙之中,最?有姜太傅风骨的就是姜烨。姜烨是那种世族大户最?为正宗的嫡长风范,不论才情还是能力,以及长相,都?堪称家族继承人之中的翘楚。
    他的儒雅,他的稳重,无一不是令人称赞。当他看?着一个人时,温润之中又显锐气,让人不敢忽视。
    “五妹妹近日可好?”
    姜姒老实回道:“自然是好的,大哥哥瞧着脸色不太好,可是有什么心事?”
    姜烨笑了一下,笑容极淡。
    “世人皆长了一颗心,万般种种都?藏在其中,又岂会无事?”他抬了抬头?,不知是在看?树,还是在看?叶子。
    这是一棵梧桐树,是姜府中处处可见的树种。这些树应是姜家的先祖们所种,年岁都?不小,树干的粗壮与斑驳显示了它们所经历过的岁月风雨。
    姜姒印象最?深的其实是姜家学堂的那棵梧桐树,仔细瞧去,忽然发现这棵树似乎和学堂里的那棵有点像。
    她始终记得那日姜熠想赶自己出姜家时,姜烨对自己说?过的话。这样的长兄,如同这棵树一样让人觉得可以依靠。但是这样一棵能为人遮风挡雨的树,却无人在意它树干的那些斑驳。
    “大哥哥所言极是,人心藏事,事情多了,自然就有了烦恼。但烦恼这样的东西,最?是要不得。若是让它们掌控了人心,人心该是多么的难过。”
    姜烨闻言,深深地看?了她一眼?。
    她眼?神不避,目光清澈如水。
    他们就这么对视着,明明一个温润一个如水,却仿佛交换了无数的言语。
    良久,姜烨将手中的卷轴递给?她,“我?一有物,麻烦五妹妹转交给?太妃娘娘。”
    她接过卷轴,问:“大哥哥认识我?母妃?”
    “有过几面之缘,谈不上认识,更无私交。这是一位故人之物,我?也不过是代为转交而已。”
    卷轴应是一幅字画,已经装裱好。
    至于姜烨所说?的故人,她没有继续问下去,而是郑重地表示自己必定亲手将东西交到秦太妃手上。
    姜烨说?了一句“有劳五妹妹。”
    堂兄妹俩至此分开,姜姒继续前行。
    路上,她没有打开卷轴。
    回到王府之后,直接先去到秦太妃的住处,将卷轴交给?对方,并说?明来?处。
    秦太妃当着她的面,将卷轴打开。画卷上所绘的应是某地的风物景致,其上有街巷屋宅,商铺行人,一派热闹景象。有水穿城而过,两边人家最?为繁盛。码头?上的力夫,水边浣衣的妇人,还有水中泛着的乌篷船。
    画卷上题着字,写着:黄州一景。
    下方也题着字,写着:赠柳夫人。
    “当年我?与那小友相识,她听闻我?有游历山河之意,极力推荐我?去黄州。她说?她曾在黄州的姑姑家住过一段时日,那里的景致与风土人情俱佳。许是怕我?不信,她便说?要画一幅黄州游览图送给?我?。”
    秦太妃所说?的小友,姜姒早就猜到了。
    姜烨能让她转交画,本身就是一步明棋。
    “我?虽未见过她,但从这幅画上能看?得出来?,她必是一个极有才情的人。”
    画中无论屋宅还是人物,皆是栩栩如生,可见作画之人的功底不俗。而能画出这样一幅画的人,不仅有着对生活的热爱,还应长着一副玲珑细腻的心肝。
    “你?都?知道了?”秦太妃问。
    姜姒点了点头?,到了此时,她没有再装糊涂的必要。
    秦太妃所说?的故人,与姜烨说?的故人,应是同一人,那就是谢世倾。
    原主的记忆中,没有谢世倾的印象,但姜姒知道,那位谢家表姐必定是一个极其优秀的人,否则也不会让姜烨念念不忘,更不会让秦太妃视为忘年之交。
    秦太妃摸着那画卷,“六年了,该放下的人,也应该都?放下了吧。”
    姜姒想,也许有些人,一辈子都?不会放下。
    虽然她不是姜烨,但她好像能理解姜烨的执意。因?为若是她被迫于慕容梵分离,或许她这辈子都?不可能放下,更不可能再接受其他人。
    见她沉默不语,秦太妃叹息一声,“你?大堂兄可好?”
    “瞧着尚可,但他自来?心事藏得深,便是有什么事也不会显露出来?。”
    “难为他了。”秦太妃又是一声叹息,“我?帮他,也不知是对是错,或许是害了他。”
    ……
    夜幕落下,灯火登场。
    姜姒没有等慕容梵,早早上床歇息。
    不知睡了多久,迷迷糊糊感觉身边的动静,下意识地朝熟悉气息靠了过去,不怎么清醒嘟哝了一句:“慕容梵,你?不要离开我?。”
    “做梦了?”男人的声音低而沉。
    “没有。”她将男人的手拉着,贴在自己的脸上,语焉不详地又嘟哝了一句,“曾经沧海难为水。”
    慕容梵俯身过去,道:“别怕,很快就好了。”
    什么是很快就好了,她不怎么清醒,自然无法细想。
    一夜无梦,醒来?后床边又不见人。
    一问祝平,才知慕容梵不仅回来?的晚,起得也十分的早。这样的早出晚归已有几日,连祝安都?不忍不住嘀咕。
    “王爷最?近是不是太忙了些?”
    慕容梵深得正嘉帝的看?重,却并无官职在身,按说?不应该忙成这样。
    姜姒低头?喝着粥,思?量着夜里半睡半醒间?听到的那句话。慕容梵说?快好了,想来?是有些事快有结果了。
    这京中的风云,终会化成一场狂风暴雨。只有在狂风暴雨之后,才可拨云见日。但狂风暴雨之前,还有无数的动静。
    比如说?周乡君的葬礼。
    听说?她生前最?为宠爱的两位面首不堪悲痛,伤心之下以身殉情。所以她的葬礼不仅隆重,还有陪葬者。
    又比如说?户部的贪没案,从上到下清理个遍,上至尚书,下至一个库房主事,里里外外地查了个底朝天?。
    该抓的抓,该处置的处置。姜婳的丈夫龚侍郎也在清查处置之列,从侍郎之位被撸下,连降六级,从四品被贬为从七品,还被贬到了京外。
    这消息未传出之前,姜婳来?找过姜姒。
    姜姒一早得到过慕容梵的提醒,对她来?找自己并不意外。
    一段时日不见,她憔悴了许多,衣着打扮也尽显素气,半点不见之前的珠光宝气。
    姜姒以为她这个时候来?找自己,必是想让慕容梵出手捞龚侍郎一把,没想到两人先是寒暄,后又说?到周乡君的事,再说?到姜家的事,甚至还谈到了姜姽。
    直到她起身告辞,她也没有提龚侍郎一句。
    这倒是怪了。
    姜姒虽说?不是很了解她,但大抵也知她的性子。她生性要强,生平最?为骄傲之事应该就是嫁给?了龚侍郎。眼?见着龚侍郎要落魄,她难道真的一点也不在意吗?
    “二姐姐没有别的事要说?吗?”
    她闻言,苦笑一声。
    “五妹妹也听到风声了?”
    “略有耳闻。”
    “不瞒五妹妹,我?今日来?王府,确实是受了我?家老爷之托。”说?到这里,她的表情有些古怪,“我?是庶女?,从小我?就知道自己想要什么。但凡是我?想要的,我?都?会拼尽全力去争取。当年我?死活要嫁给?他,仅仅是因?为看?中了他的身份地位。说?实话,若是换成几个月前,得知他官位不保,我?必是无论如何也要替他奔走的。”
    “那为何现在不想了呢?”
    “因?为我?发现自己错了。”
    姜婳又是一声苦笑。
    她真的错了。
    她以为一开始别人是图她的年轻貌美,后来?嫁过去之时,是因?为她治家有方而看?重她。但是几个月前,她突然明白了,别人图的不是她的年轻貌美,也不是她所谓的能力手段,而是她姜家女?的身份。
    “这些年来?,他不止一次暗示我?去求祖父,让祖父帮他在陛下面前说?话,我?虽有心,却始终未能帮得上忙。我?以为他能理解我?的难处,也能理解祖父的为人处事,没想到他早就生了怨恨。若非上回的事,我?还不知道原来?我?在他心里是那么的一无是处。”
    她说?的上回的事,指的是她曾经想让姜姒给?人当填房的事。因?为这件事,龚侍郎变了脸,指着她的鼻子骂她无用?,还说?娶她还不如娶一个妓子,扬言要休了她。
    后来?传出莫须有就是慕容梵时,吓得龚侍郎两天?都?不敢出门,在她面前又换了一副面孔,不是夸她贤惠就是夸她大度,成日里夫人长夫人短的,别提有多讨好。
    “男人哪,原来?都?是贱骨头?。当年我?图他官职高,这几年侍候他讨好他,我?以为他看?重的会是我?这个人。没想到他看?中的仅是我?身后的姜家,以前姜家的姻亲们。你?可是不知道这些日子以来?,他有多讨好我?。我?看?着他讨好我?的样子,突然觉得没什么意思?。所以他的事我?才不会管,若是他真的出了事被贬,我?便同他和离,反正这天?底下男人多的是。以我?姜家女?的身份,就算是再嫁也不会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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