们可以侍养双亲,读书习字,提锄入垄,为妻画眉,多少个人就有多少种生命,而不是这样,穿着一样的衣服,拿着一样的武器,站在同一片寒夜里,走向同一个未来。

    此时遥遥地传过微弱的乐声来,不知由何地何人奏出,意外地没有被大雾淹没,而是穿越湿重夜气倔强地透露出了隐约一线,随及愈发清晰,深沉哀怨,雄慨苍凉,是一曲《战城南》。

    战城南,死郭北,野死不葬乌可食。

    与乐声同时传来的是前方的窸窣声,严丝合缝的肃整行伍由远而近裂开一痕缺口,自那缺口中趔趄而出之人比前排他所见的最稚嫩者还要年轻,几乎还是个孩子。他既羞且惧地惶惶开口,泣不成声:“我家中原只有一个弟弟,去岁得病死了,爹娘无人终养,我……”

    他的呜咽与乐曲相和,撞击在四合的昏昏雾气里异样凄伤,陈韶于是抬手制止了他:“你回家去罢。”尔后四下望了望,“还有吗?”

    那年轻士兵饮泣而去,至此队列重又恢复齐整,再无一处松动。沉夜无星,无由知得是什么时辰,他大致估摸着到了时间,见并无第二人出列,遂颔首道了一声:“好。”

    接着他翻身上马,举鞭高呼了一声,千百人同时策马朝一个方向急驰而去。土壤为霜和血封冻,是以并未扬起什么沙尘,今夜亦没有几丝风,几面大旗凭骑行带起展摇开来,也未猎猎作响。他就在这近乎寡淡平庸的黯黯景致中再无回首,千百人中,也再无一人回首。

    那曲调越转越高,越鸣越急,在业已空荡的原野上流播回环,反反复复,激越如弹铗击筑,悲歌无歇——

    水深激激,蒲苇冥冥……粱筑室,何以南?何以北?禾黍不获君何食?愿为忠臣安可得?

    ……朝行出攻,暮不夜归!

    十一月初八,叛军暂弃信阳,绕之南下转伐江陵。时江陵空虚,叛军夜袭,节节推进,势如破竹。

    然而及至凌晨,形势忽生微变,容清行旗下诸将方气盛之际,不知从何处冒出一支人皆未有闻的官军,交手凌厉,步步皆是以命相搏。官军素来松散怯懦,叛军大约从没见过这般暴烈的打法,加之夜行的疲敝,虽人数占绝对优势,克之亦大感不易。

    此战一直延续至正午方告结束。一支官兵全数荡尽,皆力战殒身,无一投降。叛军亦惨胜,七千人十去其五,大将亦折损五六。十一月初九,江陵陷,君王退守健康。叛军自觉无力继续南下,暂偃师于江陵,战事绵延至此,竟有了片刻和平的喘息。

    而这喘息的代价,就是初九那日的江陵城南,尸骨相枕,堆叠如山,血流接上天边的彤云,将人间抹成惨烈的腥红,浸沃着衰飒枯草积足了来年开春的养料。待斜阳落下,兵戈声消去两个多时辰之后,终于有胆大的兵丁踏着兵甲与尸首的间隙,去翻拣敌方的大旗以复命,艰难地寻索了半天才于暮色深浓之际匆匆离去。

    楚墨昔接过官军战旗之时已是夜间,她以指尖仔细摩挲过污损不堪的布帛,在仅可辨认的“陈”字上久久停留,随即面向西南的天空微微颔首,给予这位故人她所能给的最高敬意。

    倏忽间有飒沓明光划破夜色,银耀煌煌,呼啸而过转眼无形,那是流星,是沉星,过于华艳的陨落宛如飞旋。

    她将大旗交由亲信收好,拍落掌间尘泥径自掀帐回营,看见营中之人时讶然蹙眉::“你怎么在这里?”

    泠儿面露难色,欲言又止。她心下愈疑:“你怎么了?”

    “我……我本想来找姐姐了解前往战况,恰逢方才有人来报说洛阳那边探得有人进城欲入宫拜谒贵妃,又言洛阳平定日久皇宫守卫素来无事可否撤除,我思量着那皇妃已无大用处拘她无益,便随口应允了……那通报之人大约将我认做了姐姐,也领命去了……”她嗫嚅说完,心怀惴惴地抬头,“姐姐我是不是……做错事情了?”

    楚墨昔盯了她片刻,笑意转深——是了,若非泠儿提醒,她险些忘了,千里之遥,还有这么一位故人。

    眼下君王失势,已无力扭转乾坤,他的妃子自然也没有用了。她亲手将她痛恨的王朝推向覆灭,她亦不能在这覆灭间安然独存。她将作为这江山棋局的弃子,怀着所有不为人知的欲念与筹谋,沦亡在这万物复苏前的漫漫长夜里。

    ——简而言之,无论她现在想什么,做什么,得知什么,于大局都不会有丝毫影响。这种人何必在她身上浪费什么守卫?

    思及此,楚墨昔甚至抚了抚天真少女的鬓发:“好孩子。”

    建康城中,阅过战报仿佛一夕之间颓然老去的君王脸没在暗影间,是以群臣看不清他是悲怆是悔恨疑惑是对得以偏安的欣慰,只听得他招人传旨,经久踌躇,方徐徐开口,声线沉沉,辨不出悲喜;亦或本就没有悲喜,唯有一线哽咽透出些许憾恨的端倪。

    “……故征南将军陈韶,贞忱忠烈,追封靖平侯,赠成都内史,邑一千,遗钱十万,帛五千,抚恤其家。”

    作者有话要说:  这章特别沧桑诶……这么重要的人物的结局当然要多给点篇幅

    ☆、故人(上)

    距洛阳城破已过去两月有余,南奔的百姓大多早已离开,故而她接近皇宫的一路上并未遭遇到太多阻碍。她逆着瑟瑟风声独自一身拾阶而上,襟袖飘拂。

    宋梨画凭着昔日记忆,踏过因无人洒扫而泥污斑驳的白玉墀,绕过寒水封冻的残荷和败叶萧疏的竹林。她记得上一回行经此处是临西十七年的初夏,王朝的豪奢柔靡酝酿到顶点将要跌落的时候,那时有熏风自缥碧的天宇吹来,拂过鸟翼与花枝携着郁烈的香气袭过宫室。她此际也穿过一样的重重宫室,疾步走向唯一剩有人息的一间。

    昭华宫中只余几个年迈的近侍和稚龄的宫女,见她前来面面相觑,不知迎接与否。一个在宫中日久颇有几分见闻的近侍将她上下打量了一番,踌躇道:“姑娘……可是当日御前的宋女官?”

    她微微一笑:“正是臣女,来谒贵妃。”

    苏晋屏退了左右,命其于百尺开外观望,自行步入湖心亭榭。天寒雾浓,周遭湖水冻如环素,他温了酒,未几便见来者自一片茫茫白色中缓步行至面前,当下朗声笑道:“昔日惠山之约劳君久等,今日我温酒相待,权当略表寸心。”

    祁云归依言落座,只听苏晋又笑:“我如今手中无器,帐下无人,不管你家大人姓许还是姓赵,都与我无干,不知贵客此番寻我至洛阳所为何事?”

    祁云归摇头:“阁下手中无利器,胸中却有,且这利器可裁天下可赚山河,非复惠山时区区杀人之器可比。”

    “得贵客谬赞,苏某愧不敢当。”苏晋斟了杯酒递向他,“洛阳烧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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