贵客且尝尝。”

    他不涉正题,祁云归亦无心继续和他闲言,并未接过,只与他平直对视,轻声叫他:“苏正字。”

    果然这个称呼让苏晋立时变了脸色 ,他撤回酒盏,眸光深寒:“祁知州这般相辱,却是何意?”

    “是你啊。”

    见到她的一刻,玉曦的神情仿佛异样地放松下来,又镇静又清淡地问了这么一句。宋梨画只是看着,究竟低低叹了口气,她暗自演练了那么多遍的说辞,一见到这个人,竟全数不记得了。

    这个人,穿了白色中单,外罩缃黄的衫子,自室内施施然走过来,乌发未髻,只松松一束,垂坠如流泉。她衣着素淡,妆饰全无,本该清浅得融于空气,却硬生生将身后兰粱桂殿,身旁娇媚宫女都衬作了空气。因为她是玉曦。

    因为她是玉曦啊——这个念头甫一浮现,宋梨画只觉六载时光倒转。那年她十二岁,而这个人也是这样立于她面前,面抵桃花,眉欺柳叶,身后背景一一黯淡,眼前风景历历生春。

    但毕竟不同了。六年的沧海桑田再度凌空横亘,宋梨画顿时重归清醒,她几步上前,略加沉吟后咬了咬牙道:“我当值宫中时并未入过后宫,是以若真计较起来,这算是我第三次见你。”

    “你竟知道了。”玉曦稍觉讶然,但听宋梨画紧紧追问道:“你六年前就知道吗?”

    “我当然不知道。我若知道,岂敢那般轻慢于你?你可是宋将军家的小姐,我从小仰之不得,见都未见得几面的人物。”她言语间如有讽刺,须臾后又补了一句,“我只是不曾料想到,宋将军竟有这般不一样的女儿。”

    她蓦然提及往事,宋梨画并未介怀,甚至跟着慨叹了一句:“我亦不知,殷先生身后芝兰玉树乃至于此,殷先生重泉有知,也当释然。”

    她就这样平和地言笑间忆及那湮灭于那时光里的故事,如在某个春草池塘的梦里追溯某个故人。玉曦却骤然被触怒般冷哼一声:“释不释然是你能评说的?你连自己的父亲都看不清,又焉敢议我家事?”

    “我议你家事怎么了?你的家事我议不得?——我既认你当年叫我一声小姐,我父亲亦与殷先生契金兰,你的家事便与我情脱不了干系。”宋梨画当即厉声驳斥,又紧盯了她故作惋惜道,“你做出这等祸国殃民丧尽廉耻之事,我亦替殷先生可惜。”

    玉曦闻言嗤笑:“如此说来我也为宋将军一叹,怎生养出你这么个不肖之女来。”说完她的神情忽然寂寥,隐有悲切,隐有羡慕。“宋蓁你实在太幸运,你该看见的画面上苍一个也没有让你看见。我有时真的好奇,你若一一亲眼看见了,还能否做出这些事,说出这些话来。”

    那是十一年前的黄昏,落日孤城,风里刮来的都是肃杀的味道。但是她感觉不到。她才十岁,那天她习字回来,四处都不见父亲的身影,唯有进进出出持刀往来的人。她心下是有几分害怕的,但她不能慌,她是家中长女,尤其要在弟弟妹妹面前显得很沉着。于是她去军营里找,一个接着一个找到很晚,最后也没有见到父亲,却在撞入最后一个营帐时看见了另一个人。

    那个人取出酒浇在长剑上,再把剑横至颈间。正当此时他看到了她,对她满怀歉意地笑笑,说了一声“对不起”。她认得这个人是他们的将军,他们最敬重的人。她不懂他为什么要道歉,只一心想问问他见没见到父亲。可她刚来得及张口,便见他手上一用力,如注的鲜血飞溅开来,将她一身一脸都溅上铁锈的腥气。

    后来她终于懂了他哪来的歉意,越懂越透彻,乃至仇恨,乃至怨毒。

    宋梨画静静听完,心下亦觉哀恸,却仍是冷冷反问:“这就是你做这一切的理由?”

    “你媚惑君主,废黜贤良,视生民为草芥,干政议政任意所如,你觉得你这是继承你父亲和我父亲的遗志?你觉得你经历丧乱所以你有资格这样做?”她仿佛听到某个莫大的玩笑,摇头又叹,“我知道我父亲是怎样的人,他当初死之无憾,我如今亦问心无愧。我还是那句话,深为殷先生可惜也。”

    玉曦似是了然,再度哂之:“你这是欲策反我?可惜来得迟了——若在前月,我尚能有所作为,而今君王南奔,大局已定,我不过是等死的弃子而已,你费这周章又是为了谁。”

    “我此行别无所求,我只想,我只想问问……”宋梨画说到此处忽然动容,语调都激动起来。她毫无预兆地俯身向前握住她的手,眼里霎时有了泪光。她深知决计不能亦根本做不到眼睁睁地不加干涉地看着眼前的女子走入早有预料的深渊。有些事情,她不能放任其永不为人知地埋入青史,她一定要问清楚,纵使不可能,她也必须要试一试。

    玉曦并未反抗地任她抓过手,听少女的声音终于失去了强行维持的镇定,一刹那变得凄楚且天真:“你告诉我为什么这样做,我不相信是殷先生的遗命,你休要用这些诨话欺我——这江山若不是陛下的就会落到容清行手里,他不会感念你的,你什么也得不到——所以你究竟为什么这样做?这十一年里,到底发生了什么?”

    十一年里发生了什么?

    她尾音清历,于四壁震荡回旋。玉曦面上嚣张飞扬之色悉数消去,一双如翦秋水的明眸里,也终于浸出了盈盈的水光。

    “致身庙堂,衣紫簪缨,乃是普天之下文人书生毕生所求,苏正字少年异才,未届弱冠即蟾宫折桂,奉职春坊,此荣赫之极,何谈相辱?”祁云归迎着苏晋森冷至极的目光,悠悠开口。

    “昔为人所羡,今为人所怜。天道变化孰能免之,祁知州不必出言相讽。”苏晋听到此处反而平静下来,将酒盏重新推回他面前,“何况,来日未必不会再为人所羡。”

    “若非内心所求,为人所羡又有何意义。”祁云归亦不再推辞地双手捧过,有一绺一绺的温热自掌心蔓延暖遍全身,“再者天道不免人事却可为。苏正字遭际为四海所悯,真的甘心尽数罪之于天吗?”

    他话锋直指昔年际遇,苏晋只觉谈到此已图穷匕首现,索性直白道:“祁知州想说什么不妨直言,我可不像看上去这么清闲。”

    “苏晋,文谨。”祁云归忽而温声唤他兼他的表字,很认真地望向他,望向这个昔年名震京都的年轻才子,“你真的甘心吗?就算你助容清行定夺江山为人所羡,你就甘心吗?”

    他说这话时眼神和蔼诚挚,纯善无暇。他本就生得带一股与俗世隔了一层的清逸,此刻端坐于一片冰花雾色里,纯粹如谪仙一般。然而就是这样一番景致莫名其妙地触怒了苏晋,他只觉受到了比起初刻意的言语刺激更强烈的侮辱,当场勃然作色:“我不甘心?我不甘心又能如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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