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阁下的意思是……”阿斯顿眼前一亮,“他的背后还有人?”

    “不知道,真的不知道。”朱而典眉头紧锁,叹了口气,“向上帝起誓,我从没有现在这样彷徨和迷惑,这是一种很微妙的感觉,似乎周围的整个世界要变得和以前完全不一样了……真是太可怕了。”

    阿斯顿感到,最近朱而典爵士的叹气次数恐怕还超过了往常数年之和。他看着老头子疲惫的神态,心神憔悴的样子,也忍不住长长地叹息了一声。

    两个人相视无语,都只有苦笑。

    “好了,就算把握不到,事情总是要做的。帝国在远东的利益也面临一个崭新的契机。”半晌之后,朱而典又吸了口雪茄,精神似乎好了一些,“现在的关键问题,在于我们的对华政策是否需要一定的调整。”

    阿斯顿点了点头:“大使阁下,我深表赞同。”

    “这么多天,我们一直在观察,也在等待对方释放信号。可是却什么也没得到。”朱而典摇了摇头,“这位新陛下也真是沉得住气,原本我还以为,他会主动争取大英帝国对他登基的支持。没想到啊,除了正常的外交惯例,居然没有释放任何东西,反倒和美国人打得火热……”

    “这是一种自信,对于国家实力,自身实力的自信。”阿斯顿说道,“从这里就可以看出,这绝对是一个自信而骄傲的皇帝,有着年轻人的冲劲和魄力,想要干出一番事业……他不想被指责为外国利益的代言人,他只想靠着自己和他那个团体的力量,而且他认为完全可以实现自己的目标。这是一个非常果断而且坚忍的人……”

    “好了,爵士,关于他的讨论到此为止……现在的问题是,我们应该做什么,怎么做,如何维护和扩大帝国在华,乃至在整个远东的利益。”朱而典按灭了手中的一截雪茄,“很显然,我们这位朋友绝不是一个铁杆的大英帝国痴迷者。美国人和他们签订了贷款协定,还有一些消息说德皇对他也很欣赏。我的孩子,你认为这些意味着什么?”

    “帝国在华利益可能受损,阁下。”阿斯顿毫不犹豫地说道,“也许东方的这一个帝国有挑战不列颠的潜力,但那是太久太久的将来,变数也很多,而德国的威胁则近在眼前。那位小儿麻痹皇帝,一直想要肢解我们的帝国,想用刀叉来享用一顿牛排大餐……美国人,坦率地说,虽然他们比不上我们的金融实力,但他们的工商业已经超过了不列颠。这同样是我们目前在经济领域,未来在政治军事领域在远东强有力的竞争者。”

    “既然如此,阿斯顿,你觉得我们应该如何对付这些在远东的这片大地,挑战大英帝国利益的力量?”朱而典说道,“白厅已经明确,我们未来的军事力量,要主要集中在欧洲,对付那个野心勃勃的德意志帝国。在远东,我们不得不走向收缩。”

    “对于这样一个国家,我们要压制,那无非要从两方面入手。”阿斯顿肃然说道,“第一个,就是利用周边邻国进行牵制,近在眼前的,无非是俄国日本。如果本次大战,俄日取胜也好,中国取胜也好,双方平手也好,只要能够继续保持军事对峙,则三方互相牵制,于我国势必最为有利。尤其是战争旷日持久,双方财力耗尽,势必要争取帝国和法国金融资本的支持,则帝国可趁机将其吸纳入英法协约体系,共同对抗德国。但如果我们做的太明显,尤其是扶持俄日的话,很可能会弄巧成拙,导致中国倒向美国或德国一边。倒向美国也就罢了,一旦和德国结盟,则帝国在远东的秩序,就会受到致命的威胁。”

    朱而典默默地点了点头。

    “第二个,就是在其国内,寻找对现行政府,或皇室不满的力量,促使其发展和结盟,以形成对这个皇帝的有力牵制。”阿斯顿说道,“不过这一条,要万分谨慎,要知道,中国人对于手中的权力是极其痴迷的,尤其是皇帝,对于争夺皇权的对手,仇视程度还要超过对外敌。这就是东方的政治。如果我们这样做,很可能会招致这位皇帝的极大仇视,以至我们之前的努力很可能前功尽弃。”

    朱而典目光闪烁,不知道在动着什么念头。

    “以在下看来,我们现在必须公开对这位皇帝示好,先稳住他,把他牢牢纳入我们的轨道。等我们手中有了足够的绳索,以及足够的帮手,才能从上述两方面加大对这个帝国,这位皇帝的束缚和牵制。”阿斯顿谨慎地说道,“现在,这位皇帝的权威,虽然看似已经牢固地树立起来,但实际上的根基却是空的。一旦战败,或者在国内受到足够力量的挑战,就可能出现危机。所以,现在也是他非常敏感的时候。这个时候做任何一点点含有敌意的举动,都可能刺激他作出过激的反应,毫无疑问,那将是帝国的不幸。我们必须等待,帝国必须等待为了国王陛下,为了大英帝国的荣光,我们现在必须表达善意,甚至给与他们足够的好处,支持他们坚定地与日俄对抗下去。”

    朱而典的眼睛亮了起来。

    “至于以后的牵制工作,我们现在就可以埋伏笔了。”阿斯顿的神色无比凝重,“这个时代,是民主和民权的时代。而东方社会,却一直是传统的专制集权主义体制,这种统治文化,已经深入骨髓。一切喊着民主民权上台的统治者,最终也必然走向**专制的东方式统治的老路,郑鹰就是一个典型的例子……我们不妨做件好事,那就是默默地进行民主民权思想的渗透从留学生,在这个帝国各级学校教书的英帝国公民,租借的报纸,我们的记者,还有我们即将派遣过来的大批文教工作者,这是我们对友好盟国文教事业的伟大支持嘛……”

    “我们帮助这个东方国家开启民智,让他们的精英阶层甚至中下层都受到民主民权思想的巨大冲击。”阿斯顿微笑着说道,“我们还要派出传教士,传播基督教的先进文明,瓦解他们民族的内聚力,一点点掏空这个帝国的统治基础。另外,这个国家还有很多的其他民族,而这些民族在历史上和汉人之间的关系非常复杂。当然了,不列颠本身也面临一些民族问题,这个事情上需要非常小心……不过,只要我们把这些文化上的功夫做好,总有一天,这位皇帝和他的将军们会被觉醒的民众搞得焦头烂额。他们内部的那些野心家,地方人物,其他少数族裔的精英,也都会精明地利用这个武器,对中央发起挑战……而我们伟大的不列颠,是东方民主事业的无私盟友,中国的普罗米修斯”

    朱而典听到这里,终于抑制不住内心的兴奋,站起身来说道:“阿斯顿,你说得太好了对,这就是帝国未来政策的基础

    日本,大阪。

    绪方洪庵设立的兰学塾,是日本著名的医学校,也是西方思想的主要传播地。此刻,在学校外围的一座地下室里,昏暗的电灯下,一群知识分子模样的男子,正在热烈地讨论着。

    “诸位,今天,就是《平民新闻》的成立之日。”说话之人眉目疏朗,大约三十五六岁的模样,身材瘦削,一身和服,“我们的宗旨,就是要揭露帝国主义战争的虚伪,教育我们的国民,让他们从愚民的皇道宣传中警醒过来,看到日本国家真正的前途所在”

    众人低沉地说着“悠嘻”,纷纷点头称是。

    今年三十六岁的幸德秋水,是日本思想界的活跃人物,也是著名民权思想家中江兆民最出色的弟子,在四年前中江兆民去世后,成为了中江思想的继承人,并进一步引入了欧洲社会主义思想,提出了建立民主,民权为核心的新型国家,反对德富苏峰和日本上层所极力倡导的“皇道主义”,反对侵略扩张,主张与邻国和平共处,把重心转移到完善国家内部建设上来。

    “幸德君,以你之所见,与中国之战,日本前途何在?”一个中年人推了推眼镜,开口问道。

    “三宅君,以在下愚见,此战前途未卜,而无论胜败,于日本国民,都绝非幸事。”幸德秋水肃然说道,“皇道派诸君,极力宣扬日本民族之优越,贬低支那民族,宣扬天命观点,主张对外扩张,这样浅薄浮躁的思想,实在是国家之大患这会毁了日本,毁了大和民族”

    三宅雪岭默默地点了点头,看着这位深为钦佩的民权思想家。

    “这些浮躁的文人,就是我国今日乱局的祸首。”幸德秋水有些沉重地说道,“在下曾经游历欧洲,从海外各国的角度来观察日本人,日本人极其明白事理,很会顺应时代的必然趋势前进,绝对不抱顽固的态度,这是我们日本人的优势,故而在国家气运鼎革之时,我x本革新最切,独占鳌头。”

    “不过,我们这个民族,由于多年来偏据海岛,就种下了浮躁和浅薄的病根,一旦有所成就,就容易自高自大,过于急躁地想要展示自己。福泽谕吉,德富苏峰等人,过于浮躁地提出‘脱亚入欧”主张与朝鲜,中国这样的邻国划清界限,甚至以这些所谓‘落后腐化’的邻国为耻,提出要派兵占领他们,展示日本的‘强大”这是要陷日本于亡国的危局”

    台下众人有些骚动。

    “幸德君,在下认同您主张民权,反对脱亚入欧,”三宅雪岭的脸色有些阴沉,“但对于阁下指责我x本民族之语,不敢苟同。”

    幸德秋水对这位国粹主义者笑了笑:“三宅君,在下于日本民族之爱,绝不亚于阁下。不过,阁下仔细回想,维新以来,我x本国民心性之变化,从福泽谕吉等思想界先驱的身上就可以看出。如阁下之明达,当知在下所言不虚。”

    三宅雪岭沉默片刻,摇了摇头:“福泽君固有言过其实之处,但要上升到我全体国民之民族性上,未免有失偏颇。”

    旁边几人也是点头。

    幸德秋水点了点头:“这便也罢,在下先说说当前日本之形势。”

    “明治维新,虽引入西学,然当道诸公,过于倚重华族阶层,武士遗风太盛,又以尊王为号召,导致国家体制,始终未脱君主专制。以当今时代文明开化,民权大兴,惟有我x本,依然以天皇为神,自欺为神选之民,愚昧狂妄,动辄讨伐,对政见不合者,便污为国贼,叫嚣天诛,以至国民如寒冬之蝉,乡野无有不平之声,朝野一片歌功颂德,民意不得伸张。而当道诸公,又一味诋毁中国,以中国为日本贫困国民苦难之祸首,将国民之仇恨尽数转于中国之上,这样的政策,无异于自寻死路。”幸德秋水的语气越发坚定,“相比中国,日本毕竟只是小国。面对那个历史悠久的国家,本当结为兄弟邻邦,缓急相救,互相提携,才是上策。妄图穷兵黩武,大动干戈,轻率地以邻为敌,使无辜民众死于沙场,乃是下策”

    三宅雪岭微嘲说道:“幸德君倒是看得清楚怎奈有些人就是如此,主张‘杀鳅养鹤”认为中国国土辽阔资源丰富,却是软弱堕落。他们虽有大军,但各有怀抱,中央派系争斗不断,地方时时谋划独立。他们认为中国就是上供用的大牲口,是上天赐给日本果腹的食饵。这些话,自然让国民如痴如醉,让军人,财阀还有政客们击节叫好可你怎么反驳他们?怎么警醒国民?你让他们放弃眼前的美餐,关起门来饥一顿饱一顿地吃自己家的糙米饭,这能行得通吗?”

    幸德秋水坦然说道:“自古有理者无力,无理者有力,这也是没办法的事情。但真理就是真理,不会因为掌握权力的人否认,就可以抹杀真理的存在了。诸君,在下不才,愿意开风气之先,以此舆论与德富苏峰之流对阵,在下相信,真理是越辩越明的”

    众人看着这人,心中也是一阵激动。

    他们都对弥漫日本的那股不正常的扭曲情绪深为不满,或者忧心于日本如此穷兵黩武之后的后果,也有很多人对底层民众的苦难深为同情。他们都渴望改变,可却缺乏行动的方向,也缺乏行动的勇气。

    今天,终于有人准备要站出来,公开挑战那些压倒性的权威了

    大阪。

    “以今之中日形势,在下窃以为,国家之政策急需扭转中国,无论从其风俗习惯来说,抑或从其文物风格及其地势来说,作为亚洲小国的我国,应该与之友好,巩固国交,绝不可以怨相嫁。”幸德秋水诚恳地说道,“日本之大敌,并非支那,而实乃欧美列强。此辈贪婪蛮横,一贯对后进民族行殖民之策,对于这些大敌,日本要图自立,惟有团结支那,开启民智,全国全国皆兵,竭力抵抗,或据守要地,或突然进击,进退出没,变化莫测。因为他是客,我是主,他不义,我是正义。为什么为了保住自己国家的独立,就必须要侵犯邻国呢?”

    “今日之日本,沉沦已久,人民已经在愚民政策与皇民化教育之下,逐步丧失了原本的活力与智慧,社会僵化,整个民族也越来越偏激,越来越危险。”幸德秋水有些沉重地说道,“在下一人之力有限,而诸位都是我思想界之精英,在下恳求各位,襄助一臂之力,共同挽救我沉沦之民族,真正实现我们国民思想上的维新”

    众人面面相觑,心中激动,却也有些不安。

    今天幸德秋水所说,已经是明确地站在了现政府的对立面,主张反战,甚至反对天皇体制,指责政府愚民专制,如果投身进去,会落个什么下场?

    突然,门外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众人一惊,却听到砰的一声,一缕阳光照进了地下室,可很快又被涌进来的身影所阻塞。

    “大阪警察本部。”一个戴着礼帽,身穿风衣的便衣侦探冷冷地说道,“你们涉嫌反对现政府,煽动暴*,被逮捕了。”

    他对着幸德秋水冷笑几声:“幸德君,您是老朋友了,该知道怎么做。”

    “这些与他们无关,”幸德秋水平静地说道,“我准备出一张报纸,想请朋友捧场,这犯了什么罪?”

    “犯罪还是不犯罪,你说了不算,我说了也不算。”侦探掏出一张逮捕令晃了晃,“我只知道服从命令,有没有罪,你们到警察本部再说吧。”

    身后的警探面无表情地走过来,给他们戴上手铐,满脸的不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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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四十一章 风云变幻(下)在线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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