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唯衍站在喧闹的街头,脚上鞋子尽破,身上不知是从哪里扯来的破布。

    他抬手摸了摸鼻子,然后继续向前。

    不知是从走了多久,也不知这里是哪里,但是他觉得这里够远了,应该安全了。而且他也累了。

    这位瘦弱不堪,看起来只有六七岁的少年,站在铺子面前,声线平坦道:“请给我个包子。”

    摊主问:“有钱没有?”

    林唯衍:“没有。”

    摊主直接骂道:“滚!”

    林唯衍顿了顿,朝他颔首:“打扰。”

    也不气馁,又去了另外一家小摊。重复着同样的话:“给我个包子。”

    摊主:“你买得起?”

    林唯衍诚实道:“买不起。”

    摊主不耐轰赶:“走开走开,少妨碍我做生意!”

    林唯衍正决定走开。似乎包子对他来说,不是一件重要的事。他只是随口一说而已。

    但其实,如果再不吃东西的话,他觉得自己快饿死了。

    他走出没两步,坐在旁边木桌上的一位邋遢老道笑道:“哈哈哈,小子别走,我的给你。”

    林唯衍回身一看。对方举起手里的包子示意,招手让他过来。

    林唯衍迟疑片刻,摇头道:“我要新的。”

    老道有趣问道:“为什么?”

    林唯衍:“我不吃陌生人主动给的东西。”

    “哈哈哈!”老道拍桌大笑,觉得这小孩儿实在太有意思。对着摊主道:“给他个包子,算老道的。”

    那摊主遂随手抓了个热腾腾的包子,递给林唯衍。

    林唯衍接过,捧在手心里,又对二人欠身道:“多谢。”

    说罢就要离去。

    老道又道:“小子站住。”

    林唯衍侧过身,就见一个东西袭来。他抬手一接,发现是个钱袋。

    老道嘴里咬着包子,笑着挥手道:“拿着,走吧。”

    林唯衍大为吃惊。

    这人为什么对他这么好?给他吃的,还给他银子?

    他想了想,对方是个道人,修道者应该仁心为上。

    自己可怜吗?他觉得自己真是太可怜了,于是就将银子收下了。

    林唯衍不知道有了钱应该做什么,他低头看了看自己的脚。既然吃饱了,那就应该去换身衣服了。

    只是,他走过一条街,隐隐便觉得有人在跟着自己。

    林唯衍猛一回头,对方也没躲。跟着的正是方才那老道。

    老道笑吟吟的抬手朝他打了个招呼。

    林唯衍皱眉,转过身跑了起来。

    他跑了两条街,气喘吁吁的停了下来。觉得方才吃进去的包子,又都给跑没了,现在有点饿。

    他一回头,一张放大的脸便出现在他的面前。林唯衍大惊,朝后撤去,被自己绊了下,摔在地上。

    他不顾疼,迅速拍拍屁股站起来,戒备道:“你跟着我做什么?”

    邋遢老道说:“别这样说,老道哪里跟着你了?老道只是跟你顺路而已。”

    林唯衍站在原地不动了。这里好歹还人多,他不至于直接动手。

    邋遢老道拎着酒壶,半睁着一只眼,对着前面的岔口道:“那这样,你选一条路,我选另外一条路。你总别说我跟着你了。”

    林唯衍想了想,抬手指向左边。

    老道点点头,便慢悠悠的往右边街道走去。

    林唯衍见他身影消失在人群中,才将信将疑的往另外一边走去。

    他一路都在戒备,看看后面有没有人跟过来。

    确实没有那身影,才放下心来。一回头,又是一张放大的笑脸。

    “啊!”林唯衍真是受了惊吓,抬手推了他一把。

    老道未等他开口,先说道:“你小子,跟着我做什么?我明明是从右边走的,你怎么还会到我的前面来?”

    林唯衍被呛了一句,一时找不出由头来。他微微皱着眉毛,觉得这人不简单。

    老道看他表情,不禁失笑道:“你怕我对你不利?你这样的毛头小子,老道一只手就可以制服。你有什么好担心的?”

    他说着解下腰间的酒壶,打开对嘴喝了一口。

    林唯衍不满他的轻视,哼了一声,忽然纵身扑了过去。

    老道一只眼正观察着他,见状伸出了空闲的左手。用一根手指,点在林唯衍的额头。

    对方却并未如他所料的停下来。那股力道极为蛮横,让他下意识的缩回了手,手上的酒壶,也因为晃荡溅出了几滴。

    那老道“咦”了一声,没料到这小孩儿力气如此之大。连忙改用手掌去按,结果林唯衍又向鱼一样从他手下溜走了。

    这可真是……厉害了!

    老道终于不轻视,旋了个身,抓住林唯衍的衣领。将他往回拽了一步。再手部下移,拎住他的腰带。然后提起,将人往上一抛,单身举过了头顶。

    林唯衍挣扎着四肢,吼道:“放我下去!快放个下去!”

    “哈哈哈!”老道得意笑道,“有本事你再来啊再来!”

    旁边行人已有所怀疑,纷纷围住了他们。

    几人神色犹豫,似乎要去报官。

    老道笑道:“莫要误会莫要误会。我这正教训我小徒呢。”

    街使已经闻声走了过来,提剑皱眉道:“你们这是做什么?你是何人?”

    林唯衍看见官兵,脸上顿白。只是他此刻被人举着,纵然表情狰狞,也可以当作是少年郎的气愤。

    老道说:“我徒儿不听话,我教教他。”

    街使咋舌道:“将人放下来!大庭广众的做什么!”

    林唯衍终于得以两脚落地。他迅速扯了扯身上的衣服,将各处拉好,然后低垂着头保持沉默。

    街使看他一副小叫花的模样,也不是很上心:“他说的是不是真的?若不是,跟我们回衙门一趟。自会有人替你审问。”

    林唯衍立马说:“是真的。”

    街使点点头,又对老道教训道:“街中不可玩闹,注意些分寸。”

    老道频频点头。

    围观人群终于散去。

    林唯衍抓住时机,转身便跑。

    “别走徒弟。”老道在后面喊他,“教你武功你也不学?有了武功,谁人都不用怕,也不用再东躲西藏了。”

    林唯衍迟疑片刻,停下脚步。

    “你确实骨骼新奇,是位难能之辈。”老道点着头朝他走去,“我乃不省派掌门。今日收你为弟子,你来不来?”

    林唯衍还是很戒备。

    鬼知道什么不省派是什么派,但这人长得很猥琐就是了。

    老道觉得这小孩儿确实有些端倪,但他行事从来随性而为,也无意去窥觑这小子的来历。

    他从腰间摸了摸,然后掏出一本书丢了过去。

    “来来来,这个给你。”老道说,“我就住在城东的运来客栈,你若是想来找我,就去那里。”

    林唯衍捧着书就跑了,这一次,那老道终于没再追来。

    林唯衍对着那书看了许多天,也想许多事情。

    他觉得那是他六年人生里,想的最多的一天。但结果其实却很简单。

    他不能永远做一个叫花子,他要学武,然后回京。还有比做叫花子更糟糕的事情吗?没有了吧?所以他回去了。

    老道一眼看见他,笑问道:“学得怎么样了?”

    林唯衍坦荡道:“我不认字。我太小了。”

    老道:“额……”

    老道说:“哎呀,也罢也罢,学字太麻烦了,我给你念一遍,你自己记住了。”

    林唯衍点点头,将书递还回去。

    “这书没有用,我来教你我不省派的功法。”老道指着他说,“你要先回答我一个问题。学武,你想做什么?”

    林唯衍思考许久,道:“不知道。”

    “不知道好,不知道好哈哈哈。”老道说,“今后再慢慢去想,只有遇到了才会知道。可是等遇到了再学就来不及了。”

    林唯衍反问:“那你是为了什么?”

    “为了……”老道想说为了一口酒,想想还是不要带坏一个天真的少年,于是道:“为了仁义。”

    林唯衍斟酌片刻。他不大懂,但觉得仁义听着是个好东西。遂点头道:“仁义好。那我也为了仁义吧。”

    老道觉得好笑,翘着自己的脚又喝了一口酒。

    林唯衍跟那老道走了两年,随后他要去长安会见老友,林唯衍便与他分散了。

    再见老道已是四年之后。

    林唯衍背着一把剑,被人追杀了三个多月。一路在江南地区打转。因为名头太响,最后被老道在岭南给遇到了。

    他还带着一位姑娘,也是他徒弟。

    老道指着他介绍说:“泱风,这是你师兄。”

    泱风迟疑片刻:“师兄?”

    老道看了眼林唯衍的脚,连日赶路,已经起了不少水泡。厚茧中也能磨出水泡,可见艰苦。

    他们是用马,林唯衍可是实打实的腿。

    老道说:“你去给你师兄打盆水洗脚。”

    泱风应了一声,下去倒水。

    泱风看着林唯衍的脚泡在热水里,不忍道:“这实在太过分,这么多人追一个。那些武林同道,也就这样看好戏。”

    老道说:“青云派的镇山之宝,被一位十二岁的少年带走了,如此荒谬。门派颜面尽失,你说要不要追杀?”

    “是他们自己说的话,出尔反尔不怕颜面尽失吗?”林唯衍说,“虽然他们是轻敌了,可他们的确是输了。”

    “他们最无耻了。所以不怕别人说他们无耻,只怕别人说他们不行。”老道说,“名门正派都有些龌龊之处。”

    林唯衍惊道:“你们是邪派?”

    泱风艰涩说:“……我们是名门正派。”

    老道尤为欣慰:“我徒不愧是我徒,都没发现你师父的龌龊吗?”

    林唯衍:“……”

    林唯衍从身侧拿过剑,放在手上掂了掂,皱眉道:“这把剑,不好。”

    泱风:“青云派镇山之宝,堪称武林奇宝的青云剑,你也觉得不好?”

    林唯衍:“不好。它错了。”

    泱风跟不上他的步子:“啊?”

    老道笑道:“剑没错,是人错。”

    林唯衍:“是剑引人犯错。”

    老道:“是心惹人犯错。”

    林唯衍想了想,觉得找不出反驳的。确实是对。于是“嗯”了一声,不与他争辩。

    水凉了。

    泱风将擦脚的毛巾递给他,然后端起水盆先放到旁边,问道:“既然这剑这么麻烦,你为什么不还给他?”

    “不还。”林唯衍皱眉道,“不乐意还。”

    这还了显得多不痛快?

    “这样吧。”老道说,“你不适合用剑,剑太锋利,是个杀器。身携杀器的人,难免也会带上杀气。我看你力气大,又灵敏,不如用棍。”

    林唯衍皱眉想了想,说道:“棍,不能震慑敌人?”

    老道呵呵笑道:“谁说的话?不能震慑只是他学艺不精而已。敲山震虎听说过吗?”

    老道脚一勾,挑起旁边的长凳。他抓着长凳的尾端,竖着往地上一顿。

    那一顿浑厚有力,仿佛地面也在轻微颤动,耳边嗡嗡的全是气浪。说不出的气势霸道。

    林唯衍满心欢喜的站起来道:“好。我用棍!”

    泱风在一旁听着,惊道:“融了?这未免太过可惜了吧?”

    知道什么叫武林奇宝吗?这随意一融,那是千金难换的门派象征。

    她师父素来疯癫,不想,竟然还能找到应和的人。

    “反正都是我在用,有什么可惜的?”林唯衍说,“那就把它融了吧。”

    老道迅速找了一间打铁铺,借用了他们的地方。他一挥手,林唯衍也毫不犹豫的将剑丢了进去。

    泱风看着那铁块逐渐化成铁水,站在一旁擦了把汗,还是心疼道:“太可惜了。”

    只有她一个人心疼,想想便更痛了。多疼几下才能对得起这把剑的地位。

    老道笑指她:“说明你道心不稳,还是放不下。”

    泱风一脸莫名道:“这本来不是我的东西,我有什么放不下的?”

    “它本来就是一块铁,又有什么可惜的?觉得可惜,就是舍不得,舍不得,就是放不下。谁让你放不下?是世俗。”老道指着林唯衍说,“你看你师兄,他为什么能做你师兄,因为他可以放得下。”

    泱风歪头道:“他年纪小,还不懂罢。”

    “他虽然年纪小,却不能说他不懂。他懂的比你多了。”老道说,“你自幼在门派长大,所见所闻都是门派的事。而他自幼在江湖长大,天下间的事他都有听过看过。他的见闻,绝对不比你少。他怎么会不明白这把剑的价值?怎么会不明白,钱是个什么样的东西?如果他真的不明白,不会背着这把剑,千辛万苦的躲了三个多月。”

    泱风沉默下来。

    老道说:“纵然他挨冻受饿,也没有丢掉那把剑。同样的,纵然这把剑价值连城,他也可以二话不说就把它毁了。”

    “哪怕是痛苦的事情,他可以让自己的拿起。哪怕是快乐的事情,他也可以让自己放下。他知道自己什么时候该做什么事。”老道摇头晃脑道,“别人觉得这孩子是个疯子,但这孩子其实很了不得的。”

    泱风肃然起敬。

    老道:“这世上,有的人,注定是平凡人。但有的人,天生就有道心。所以,圣人总是少的。”

    泱风点头说:“我就是个普通人。”

    老道说:“普通人没什么不好,做好普通的事,就很好。”

    林唯衍将宝剑融成长棍之后,纠缠他的人终于散去。他在武林也声名鹊起。

    这位年纪轻轻的少年,有一身难以想象的武艺,还有一个难以揣摩的脑子。

    他师父还有事,要继续留在岭南,林唯衍却决定继续走走。

    不停的奔走,能让他忘却许多事。能让他觉得,奔波跋涉是一场解脱。

    可是不停的漂泊,他有点累了。等到他觉得自己可以放下的时候,他再去面对那件自己放不下的事。

    晃眼又是四年一过。

    林唯衍决定回长安看看,此前想见一面老道,就去岭南找人。

    果然,他还在岭南的。但泱风似乎已经回门派了。

    林唯衍说明来意,老道说:“我正要去会会我的老友。”

    林唯衍:“长安?”

    “余杭。”老道说,“一同去?”

    林唯衍想了想,颔首。

    老道的老友,便是江浙一带有名的大儒孟乐山。

    老道指着他说:“我这徒弟,武艺高强,道心坚固,我很喜欢。可惜他总是四处漂泊,不能继承我的门派。”

    孟乐山问:“今后是想去哪里?”

    林唯衍说:“长安。”

    “巧了,我有一位朋友,近日也去了长安。”孟乐山说,“她是孤身前去的,行事有些莽撞。京城形势复杂,我怕她有危险。既然你去了长安,可否多照应照应她?”

    林唯衍迟疑片刻道:“我是去做事的。我要去找人。”

    “想必是个不好找的人?”孟乐山说,“她是个很聪明很聪明的人,又喜欢多管闲事。你要是有事去找她帮忙,她应该会出手相助。”

    林唯衍:“是吗?”

    孟乐山端起茶杯抿了一口,继续笑道:“是的。她叫宋问。我想,你与她或许合得来。”

    林唯衍:“试试。”

    小巷口。林唯衍抽出长棍,从墙头跳下。

    “你好。我叫林唯衍。”林唯衍道,“一百两,多少人我都救下你。还有你的朋友。”

    他终于靠岸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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