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明时分,宋问带着宋祈前去给宋若扫墓。

    她是死在水里的,尸首捞出来之后,便葬在了附近的山上。

    那里背临高山,面向活水,倒是一块风水宝地。当时宋潜花了大价钱买下。只是,让宋若孤伶伶一个留在这里,多少觉得有些凄凉。宋祈与老夫人便一同,在附近买了个坟地。日后算作陪伴。顺便还将宋若生前住过的屋子也给买下,闲暇时可以过来住住。

    他们去的时候是早上,因宋祈年事已高,走走停停,到的时候,已经不早。

    出乎意料的是,已经有人站在坟头。

    那人一身单衣,细雨蒙蒙中没有打伞,肩头与衣摆都被打湿了。他身形高大,体格健壮,带着风尘仆仆的模样。

    宋问提着篮子上前,看见他放在坟头的一簇菊花,说道:“你怎么在这里?”

    宋祈在一旁道:“是我告诉他的。”

    宋问依旧瞥了他一眼,没有再说话。

    宋祈将酒在坟前摆下,站起身道:“我也去摘点花。”

    随后便撑着伞,往远处走去。只留下他们二人。

    “你怎么会忽然想到来祭拜她呢?”宋问,“京城没有公务了吗?”

    许贺白:“总有做不完的公事。可是,也没有非谁不可的地方。”

    从京师到江南,需要多远的路程?他只是为了过来上次坟?

    宋问挑了挑眉,蹲下来开始烧纸钱。

    黄色的纸钱一张张燃烧,还有一些折起来的金元宝,宋问一起在盆里点了烧。

    因为下着雨,火烧得并不烈,宋问将伞遮过去一点,挡住火盆。

    许贺白转身要离开了,宋问喊住他。

    宋问半侧着身,看着他说:“或许这话没有意义,可是,她为什么,会想要嫁给你呢?”

    她身份尊贵,京城里多少名门子弟,谦谦公子,她都没有看上,却为何独独衷情一个乡下来的许贺白呢?她虽然单纯,却不是蠢。

    许贺白垂下眼想了想,说道:“我一直不明白她为什么喜欢我。可能是我让她误会了。”

    当年林青山一役战胜而归,京师里一片回春之意。这意味着大梁兵力强盛,蛮夷再不敢入侵。

    被欺压了多年的大梁子民,终于挺起脊背骄傲站起。并用拳头和鲜血,回以当年他们遭受的苦难。是以陛下让林青山暂时留在京中暂稳局势。

    当时京区及各地多匪贼。陛下便给他指派了城郊的剿匪任务。

    许贺白跟着林青山做亲兵,也参与了那几次剿匪。

    此役自然又是凯旋。

    陛下在宫廷设宴开席贺喜,许贺白推辞未去。便因此事,宋祈喊他过去问话。

    宋祈的确是很关照他的。

    宋若恰巧撞见了他。她见过这位士兵许多次,便同他打了声招呼。

    “恭喜恭喜。”宋若朝他道,“你怎么没有去贺功宴呢?在陛下面前漏个脸,可好过你打许多场战役了。”

    许贺白只是冷淡的说了一句:“不值得贺喜。所有的战争,都不值得贺喜。所谓的战果,不过是他人的骨血,建立起来的城墙而已。”

    宋若错愕愣在原地,许贺白先走了。

    如果不是后来中秋宴的事情,许贺白真的不知道原来宋若喜欢他。

    这姑娘一直出现在他身边,但是他并不这样认为。

    林青山说:“这样可不行,你得说清楚。”

    林青山的意思或许是找太傅说清楚,但许贺白理解了是找陛下说清楚,所以他去了。再之后,他发现自己错了。

    如今想想,他当时真是太年轻了。

    宋若嫁进来,对许贺白来说并没什么不同。最大的不同大约就是,他升迁更快了。

    林青山提携他,战友们会讨好他。他说不出,这是一件好事或是坏事。

    家中的事情,他全部交给家里的女人去操持。从以前起就是这样。他也从不认为,宋若会被人欺负。她可是户部尚书的女儿,怎么会被欺负?

    之后他便出征。

    出征数年回家一次,他没见到宋若,只听说她走了。他有些诧异,但是并不担心。因为宋若是宋祈的独女,出了什么事,宋祈自然会管。

    封了功绩,在京城住不了多久,他又出征了。

    再回来才知道,宋若失踪了。

    直至那时,他才恍惚意识到,原来宋若已经是许家人了。

    他派人去找,没有音讯。

    宋祈与他决裂,他也无话可说。

    也终于意识到,他似乎天生就是一个冷血的人。没有人让他的心乱过。

    因为他的冷血和不关心,他的恩人失去了他唯一的女儿。

    许贺白说:“她因为我说的这句话,以为我是个长情的人。但结果恰恰相反。女人的心真是难测。”

    宋问:“你后悔过吗?”

    许贺白:“可是她不明白。男人的心也很难测。只要是人心,都很难测。”

    宋问:“你后悔过吗?”

    许贺白顿了顿,说道:“如果你是指,她因我而死,我后悔过。”

    宋问说:“她一个人住在这里,照顾我。乡间里,闲言碎语总是有的。但她是一个很温柔的人。”

    宋问记忆里的宋若已经非常模糊了,但印象里,那是一个很温柔的姑娘。

    她静静的忧伤,静静的高兴。会一直牵着她,对她微笑。

    她的声音很好听,会细声细语的给她唱歌。她的手很温暖,会轻轻捧着她的脸。

    所以宋问以为,她们能走出很远。

    宋问:“我以为她是一个坚强的人。可世上,没有人会不需要别人的依靠。她又不无情,怎么会坚强呢。她不过是在逞强而已。”

    许贺白说:“是我的错。我太不关心她。”

    宋问:“是你们太不合适。是你们互相太不了解。”

    许贺白是一个极为理性的人。

    他不是没有感情。只是就算有一时的感情冲动,他也会从客观的角度分析,然后再给一条公式化的解决方法。

    这样的人,或许天生是一个将才。

    而宋若,她喜欢感情用事。

    他们实在太不一样了。

    宋祈回来的时候,许贺白已经离开了。

    宋祈将新摘的野花摆在坟前。此时雨已经慢慢停了,他收了伞,放在一旁草地上,也过来烧纸。

    宋祈问:“你与他聊过了吗?”

    宋问点头。

    “其实,我不应该全然怪他。只是除了他,我真的找不出第二个人。如果一件错事,找不出一个自欺欺人的理由,就要去面对它。可是,我实在不能面对这件事情。”宋祈叹道,“如今你回来了,我什么都可以放下。”

    宋问静静看着火光燃尽,声音低沉道:“如果她不是生下我,也许,她不会过的那么艰苦。”

    宋祈侧过身,盯着她看了些许时候,说道:“不,她不是因为撑不下去,才想将你送走的。她是不希望连累你,你不希望你遭人的指指点点。这里闭塞不通,她觉得你很有天分,而自己又已经照顾不了你,不该将你一直强留在身边,所以才将你嘱托给宋潜一家。”

    “只是没有你,她真的一无所有了。”宋祈说,“你怎么会这样误解她呢?”

    宋问觉得心头被猛得一击,然后有什么东西满溢出来一样。

    “她原本不想让你知道她死了,可是你一直呆在芦苇荡不肯走。宋潜思量过后,才决定让你知道实情。”宋祈回过头,拿着黄纸的手在微微颤动:“她身体不好,不知道有没有看过大夫,信中也只是提了一句。但是,那次生病让她决心了要把你送走。”

    “我们所有人都在逼她去死,只有你救了她。没有你,她不会多活那五年。她是个脆弱的孩子,又偏偏是那样的脾气。”宋祈说,“孩子,她从来不觉得和你在一起的日子是煎熬。你从来都不是她的累赘。她很爱你。”

    宋问痛哭失声。

    现在可以知道,真是太好了。

    雨时停时下。待又一波开始降临的时候,二人提着伞,重新从山道走回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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