视一圈,见除我之外没有他人,侧身请我进去,十分有中国的礼节。我边走边笑道:“行啊,搁东北没白混这老些年,好的也学去了。”

    成田道:“依君,您怎么想起来看我?”

    我俩站在庭院里,一棵樱花树空余枯枝,气息奄奄。成田与颓败的院落达到了和谐的统一,我瞧着有些瘆得慌,便觉得阴冷,将风衣裹得更紧了,揭他创口:“这么大个地儿,就剩你一人了?”

    成田无可无不可地道:“是,老婆带孩子回娘家了,要和我断绝关系——最近兴起来的,叫离婚。”

    我这才知道他娶的是中国娘们儿,自家老婆孩子都看不住,我更瞧不起他:“老婆就算了,有手有脚的,你也拘束不了她,怎么孩子还让她抱走了?”

    “这时节,当个中国人好,”成天木然道,“比日本人好。”

    我弯了下眼睛,见他没有邀请我进屋喝口茶的意思,遂点明主旨:“你和浅井负责撤离事物,不过看起来,他比你清闲得多,前几日才去大观茶园看过孟老板的戏。我恰好帮了他一个小忙,他就跟我说了个事儿,所以今天,特别来叨扰您了。”

    成田久久默然不语,我极尽风度地给败寇留了消化的时间,觉着差不多了,又催促了一遍。

    成田俩眼珠子落到我身上,轻声道:“依君,您现在这副嘴脸,真难看。”

    我咧开嘴,哼笑道:“又不用你看。别磨叽了,赶紧把东西给我,然后你该干嘛干嘛去。”

    成田道:“你来得不巧,你要的东西,我刚刚烧了。”

    我当然不信,却又较不准资料握他手里是个什么寓意,便拉下脸,说道:“我一直看不透你,你不像浅井,也不像横沟。他俩心思好猜,无非效忠你们的天皇老子。但你不是。有那么多次,我以为你要揭发我了,你却都放我一马。如今又将资料烧了,那资料的重要性不必我多说,所以,你到底想干什么?”

    成田道:“说了你会信吗?”

    “不信。但不信归不信,你总得讲出来,供我参考参考。”

    他先低头看向脚边的木质栈道,背过手,复抬起头,目光像一枚轻柔的羽毛,悠悠落到枯萎的樱花树上,日本标志性的小胡子根根萎靡不振:“我出身军官世家,父兄皆为天皇陛下死而后已,”他转过眼,继续道,“可他们是我的父亲和兄长。国葬一时风光,可是我所见的,只有夜夜拭泪的母亲,和嗷嗷待哺的幼弟。父兄卓著的功勋,也会被后人超越,没人会记得他们的付出,所以我讨厌战争。”成田坚定道,“常言道,将门虎子,我无法选择我的道路。我知道我大日本帝国入侵邻国,杀害妇孺老幼是错误的,我宁愿它败了,也好过良心上的不安!”

    我说道:“要你这么说,我中华上下数千年的历史,各个王朝,都要自我谴责,良心不安了!不过你有这等觉悟,实属难得,依某佩服。”

    成田摇头道:“我不希望有杀戮,不希望有人和我父兄一样愚忠。可直接或间接死在我手上的人也不少,这是时代的悲哀,我愿下一世出生在和平的年月,渔樵耕读,平平淡淡度过一生。”

    “祝你心想事成,”我笑道,“那些资料你都给烧了?没有拓本?”

    成田定定然看着我,一字一句,语重心长道:“你大可放心。”

    “……好,我便信你一次,”我朝他一拱手,“依某告辞。”

    “依君,时间尚早,若无要事,还请稍等片刻。”成田慢吞吞道,“你今天来,我是没有想到。这大概是你我最后的缘分。我们为满洲国共事十余载,一朝分别,我有一物相赠,还望笑纳。”

    我十分愿意接受礼物,尤其是来自降军的,有一种缴获战利品的满足感。成田见我并不推拒,反而坦然受之,便进了灵堂。我懒得脱鞋,只在门外偷窥:灵台上供奉着两张黑白照片,上面人脸模糊不清,轮廓却与成田诸多相似,想来是他所提的“父兄”。他敲了下小盅,“当”的一声,清脆悦耳;再双手合十,不知在心底念些什么;少顷,捧着一把长刀大步而出,来到庭院正中间,“唰”地长刀出鞘,成田虎虎生威地比了两手刀法,然后收刀入鞘,郑重地递给我,说道:“此刀为介错刀,今日相赠,望君牢记你我之情义!”

    受他的语气感染,我也没了吊儿郎当的流氓气,双手接过后,说道:“多谢!”

    跑了一趟,资料没见,手上莫名其妙多了把刀,待反应过来时,不禁哑然失笑,只能归咎于天命。回到春日町后,此刀被安置在高处,得了一个辟邪镇宅的功用。

    翌日,报纸上刊登了一则消息:南城一处日本宅院夜里突起大火,火势凶猛,不过两小时,庭院夷为平地。据悉,该宅院房主为伪满洲国奉天警察署次长成田正二,已确认在火灾中丧生。

    又三日,又有一条类似的消息:伪满洲国奉天宪兵队队长、日本中佐浅井秀一,昨日夜间于府邸自杀身亡。

    当日的头版则是:日本宣布,中国东北遗留日军及家属已全部撤离完毕。

    作者有话要说:  好哒,抗日遗留的尾巴全部清零~接下来,嘿嘿嘿~

    留言!(敲碗)

    ☆、第二百零九章

    成田和浅井没有料理后事,只是被政府派几个在监狱服役的日军罪犯,在西郊外的乱坟岗挖个坑随便埋了便罢。

    这些是我从王美仁处得知的,我本还等着去给二位旧识吊唁,后来方知自己蠢笨——丧尽天良的侵略者、杀人如麻的恶魔,只配老百姓“掷烂果盈车”。悄无声息地土归土,已是赋予他们最大的风光。

    刘国卿很担心孟老板,自末场演出被打断后,孟老板就深居简出,隐姓埋名。这日,我们同邹绳祖一道去拜访罗大公子时,罗家正在主持装箱工作,十分的大工程,似乎要给这片土地上只留下一个公馆的框架,接着把背井离乡落实到底,不打算回了。

    罗大公子却迫不及待地往大门外走。我们老远就瞧见老态龙钟的罗老爷罗曙华先生拄着拐杖,身躯佝偻,颤颤巍巍地指着罗大公子的脊梁骨,怒其不争破口大骂,骂着骂着,见到我们,竟是老泪纵横,身板往后一仰,厥了过去。

    我们慌慌张张地围上去,罗大公子也懵圈了,又是叫大夫又是掐人中,依然不好。等到大夫来了,在胸膛猛按几下,又给吸了氧,罗老爷子才悠悠转醒,却说不出话来,只一味地盯着罗大公子,眼泪又流将出来。

    罗大公子低声道:“爸,您先到楼上休息。”

    罗老爷子呜咽两声,眼睛一闭,转过头不愿再看儿子第二眼。

    下人和护士轰轰烈烈地抬走罗老爷,此地空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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