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猛地从睡梦中惊醒。

    这一回,屋内家人都被惊动,两个眉目致的垂髫小鬟掀开帐子,驾轻就熟地为她端进了一杯雪饮,又静静地放下帘子,退了出去。

    年纪渐长,服侍的人年纪也小得多了,言语间自然不如当年的家人子随意。

    她将雪饮一仰而尽,又随手拉起纱被,抹掉了眉间细密的汗珠。长安夏夜虽然渥热,但她却并没有传唤下人过来打扇纳凉,只是由得周身冷汗,慢慢地收。

    那声音又在她脑中叹息着、翻腾着,她低声说,“从今以后,局势翻覆,你还有什么不足,你为什么这样惊惶。”

    陈娇没有答它,她不用答。

    明日就是表哥受封的日子,他要做太子,她自然就是未来的太子妃了。

    母亲的身份再尊贵,也比不上帝国未来的女主人,这两三年来,她在家中几乎听不到一个不字,即使在里,外祖母与舅舅也从来不曾给过她笑以外的神情。

    但陈娇依然是不快乐的,她母亲已经多次说过,好奇她为什么眉宇间总似乎带了心事,带了轻愁,即使是最名贵的礼物,也都难以博取女儿的一缕笑容。她这古怪的沉静,虽然令舅舅大为赞赏,但却从来都无法让母亲满意。

    “刘荣被废,”那声音问。“你为什么这样难过,连着几个月,总是为他伤神。你究竟才见了他几次,难道你已经私心里喜欢了他?”

    她的第一个表哥比她大了十多岁,现在已经是二十三四岁的大人了,她今年却才止七岁。

    自从栗娘娘和母亲闹翻,她几乎再也未曾见过这第一个表哥,几次在外祖母中相逢,表哥还是笑语晏晏,陈娇却再无法缠着他,让他的小中人陪自己打陀螺。

    那声音几乎是絮絮叨叨地告诉她,她母亲正在外祖母耳边道着第二个表兄的好,说刘彻‘生有吉兆,天聪颖,龙日天表,贵不可言’。

    这都是说给别人听的,到了私底下,母亲自有一番说法。

    “母以子贵,子以母贵。太子在位,栗娘娘不为皇后,总说不过去……您也该早做决断了。”

    陈娇听到她这样劝说外祖母。

    其实外祖母不过是个干瘪的老妇人,双眼常年紧闭,看着更加苍老昏聩,然而在那一刻,陈娇只是从她的背影,都看出了极为耀目的一种光芒,她打断了母亲的话。

    “栗夫人又怎么会是个好皇后。”外祖母疲惫地说,“可太子废立,也是大事,你是陈家妇,这件事,你怎好得口。”

    母亲顿时不说话了,过了许久,外祖母又说,“真正的聪明人,又哪里用得着口呢。嘿嘿,王夫人可谓聪明到了极点,想必她教出的儿子,也不会差。”

    陈娇从来很少听懂外祖母和母亲的对话,总是意在言外,非得要那声音为她解释分明,她才稍微可以琢磨母亲的意图,外祖母的倾向。

    “你和太子相差十岁有多,婚姻之说,只是个笑话。”那声音在教她权谋的时候,总很热心。“长公主只有你一个女儿,说不得也只好以你做个借口,好和她搭话。搭上话头一来二去,就有了交情。栗娘娘连这一点尚且看不透,又怎样去看透后头的盘算。”

    “什么盘算?”她在半睡半醒之间追问,而那声音是从来都不卖关子的,她很快就给了答复。

    “天子的姐姐与天子的姑姑,长公主自然更好前一个。可若是天子的姑姑能再兼个妻母,差得就不大多了。长公主的弟弟,可不止君王一个。”

    陈娇一直知道外祖母是很宠爱小舅舅的。只是这两年来,她口中也再听不见立小舅舅为储的言语了。

    “儿女三人,长子无须偏疼,天下尽有。幺子不在身边,鞭长莫及。也就只有女儿是心尖尖上的一块,年纪大了,自然有些言听计从。立梁王为储,对谁都说不过去,女儿再一劝说,也觉得自己过分,渐渐就不提起了。”那声音又悠悠地说。“君王心里不会不明白是谁的功劳,王夫人说你为刘彻妻的那一天起,已经注定了自己的皇后位份。子以母贵,东易主,也是早晚的事。”

    陈娇从此无法直视刘荣,她明知有朝一日他将败落,便不想待到分离那一天时,再来伤心。

    其实连这一份安心,亦不过自欺欺人。

    那声音似乎觉察到了她的心病,它在她心湖中翻腾起来,兴奋得几乎有些卷曲,“真是聪明!毕竟聪明!我知道你究竟聪明!”

    陈娇闭上眼,她轻轻地出了一口气。

    这一次分离不是生离,乃是死别。

    刘彻今年不过七岁,太子还太小,临江王又太大了些。舅舅的身子每况愈下,不能不为将来计。

    不论是谁,看着一个必死无疑的年轻人,心情总不会太好。尤其这个年轻人对陈娇也一向很和气。

    她几乎是疲倦地央求那声音,“让我睡吧,别再说了,让我安静一些。”

    那声音就一下静下来,让陈娇得以重新沉浸在茫然而昏沉的睡意之中。

    待得她的思绪重归混沌,它又轻轻说,“现在安静了,将来就更安静。你没有想过,你会是下一个刘荣?”

    所有睡意,一扫而空,陈娇烦躁地翻了个身,只好又坐起来。

    她又想到了那声音气急败坏的央求、的要求、的强求。

    勿入金屋,勿嫁刘彻,别嫁,不要嫁他!

    然后就想到了她的第二个表哥。

    七岁的太子,已经有了雍容,有了气度,有了野心,却毕竟年纪还小,始终对王娘娘言听计从。

    也不奇怪,当朝外戚,素来翻云覆雨。即使吕氏一门已经烟消云散,但窦氏的热闹,还是眼看得见的。

    陈娇忽然觉得,做大汉的皇后,并不如做大汉的皇太后来得舒服。

    最后一点朦胧已经不情不愿地一扫而空,在这时,陈娇想到了薄娘娘。

    母亲总觉得她太过沉潜,太过忧郁,甚至一点都不像个孩子,在未婚夫婿受封太子,自己身份水涨船高的那一天,也都不见欢容。

    她半开玩笑地埋怨自己,‘是不是嫌母亲为你选错了郎君?’

    若是当年许了刘荣表兄,今日的陈家,又岂有这样的热闹。母亲毕竟是有几分自豪的。

    陈娇只好望着她,敷衍地扯开唇瓣,给了她一抹笑。

    脑海中,那声音盘旋不定,它又说‘笑得开心点,你的夫君要做太子了,你为什么不开心?’

    她只好扬起唇角,加大幅度,笑出了一脸的灿烂,用这笑,迎向了迎面走来的锦衣男童。

    这男童手中拿了一枝花,送到她跟前,他笑着说,“我就知道,这么多名花你不爱,唯独就欢喜它。”

    在这季节,迎春花早已经难得一见,也不知道刘彻是从哪里寻来,讨她的欢心。

    陈娇的笑有了几分真心,她望向太子,刚要说话,那声音已在她脑中说,“你多想想薄娘娘,三皇五帝至今,第一个废后。”

    薄皇后也是太后的外孙女,当年的太子娶她,也是为了讨太后的欢心。

    刘彻问她,“笑得那样心不在焉,你不喜欢?”

    陈娇一怔,又徐徐绽开一个甜软的笑,她轻声说,“不,我很喜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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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当天回去,陈娇告诉母亲。“以后不要再给舅舅进献美女了。”

    母亲顿时就愣住了,随后,她不以为意地一笑,轻声细语地说,“你还小,不懂大人的事。”

    这一天也是王皇后的册封大典,母亲身为长公主,自然列席其中。陈娇却是由于外祖母的疼爱,才能破格出席。

    是皇后,就是天子的正妻了,是母亲正儿八经的娘家弟媳妇。

    又有哪一个妻子,会喜欢一个不断进献美人的大姑子呢?

    这些话,陈娇一律没说,她只是告诉母亲。“太子也有姐姐,有一天,太子也会变成皇帝。”

    到了那一天,平阳、南同隆虑进献美女时,陈娇都不能不高兴。毕竟这一先例,就是母亲所开。

    这一回,母亲不说话了。

    刘荣表哥死于两年后,就在长安狱中。

    消息传来时,陈娇就在外祖母身边侍奉。她轻声细语地劝慰着外祖母,“底下人自作主张,和舅舅有什么关系……”

    在心底,她又一次告诉自己,天家无父子,无夫妻,无人伦,这就是败者的下场。

    为他的死表示出一点伤心,都是在把自己往他的路子上推。

    “不是你舅舅——”外祖母毕竟老了,嘴上没有把门的。

    陈娇赶快嘴。“舅舅也气呢,他比您更气,更无法自白……”

    和母亲一起作好作歹,总算劝下了老人家,陈娇退出宇,看到舅舅就站在门口,见到陈娇,他了她的头。没有说什么,就进了屋子。

    陈娇垂下眼,听着心湖上头回荡的笑意,那声音头一次笑得如此清脆,声若银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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