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睁开眼来,略带迷蒙地凝视着致的锦帐,待得那交错的花纹自模糊变得清晰,才缓缓坐起身来。

    随着帐内传来响动,家人们顿时碎步上前,服侍陈娇起身换衣,又梳洗过了,早膳已经摆到了屋里。

    随着她年龄长大,周身人的服侍越发恭谨,陈娇经年累月,也难得听到一个不字,虽然没有明言,但她的衣食起居,规格隐隐已经靠近父母,甚至更加致。

    尽管母亲只有这么一个亲生女儿,但陈家并非没有别的小姐,姐妹们对于她超然的待遇并无一丝妒忌,只有心悦诚服。未过门的太子妃,太后特别偏宠的外孙女儿,皇帝的疼爱,太子的喜爱,这都是瞒不了家人的。尽管她年方十三,却已被视为陈家的大树,又有谁不想在她的荫庇之下乘凉呢。

    如若不是自己耳边那不知从何而来的声音不断地提醒她薄后故事,陈娇自忖,她的子自然也会更任更跋扈,任谁自小到大,从未听过一句逆耳的言语,也会逐渐骄狂起来。

    她用过早饭,便起身到父母屋中请安。

    堂邑侯府食邑虽少,但这些年来有母亲的贴补,吃穿用度却也不比中差了多少,甚至只有更强。陈娇到得早,母亲还在梳妆,她又置办了一套新首饰,金簪上的人物楼台,细到惊艳。

    陈娇话素来不多,她也用不着多话,母亲抱怨她安静无趣时,舅舅说她“安闲稳重,有皇后风范”,于是此后她的沉静,就被当成了从容。

    她就坐在母亲下首,望着母亲在铜镜中反复自照,想到舅舅厉行节约,中女子,即使贵为舅母,衣裙尚且不可及地。原本带笑的眉宇渐渐沉潜下来,她问,“今日要进吗?”

    外祖母年纪大了,更依赖母亲,三不五时,总要让母亲进陪着说半天的话,如若不然,郁郁寡欢之态,甚至流露在外。

    很多事都是陈娇所无力更改的,外祖母对母亲的深情,堂邑侯府的炙手可热,看得清,只能让她更沉潜,更沉默。

    母亲轻描淡写地说,“不进,去赴个寿筵。”

    自己看得到的事,母亲也未必看不到,纵使看不到,在自己三番四次劝谏,“舅母尚且没有盛装打扮,母亲太过奢侈,徒惹不快”之后,毕竟也若有所悟。

    说是如此,多半还是给自己面子。明年春就要行婚礼,她即将是陈氏太子妃,再不是母亲裙边的垂髫女童了。

    陈娇心不在焉地垂下眼来用了一口蜜水,母亲还问,“你去么?”

    明年初就大婚了,到时候,寿筵的主人自然要想方设法来巴结她。

    陈娇兴味索然地摇了摇头,随手抱起一只猫来抚弄。母亲在她身边叹了一口气,若有若无,个中无奈已经尽情表露。

    她是不快乐的,甚至有些郁,整个人太静,坐在当地就是一支筝曲,虽悦耳,却太冷清,也难免不太讨母亲的喜欢。

    可若是一个人的路,已经被她看得清楚,眼前大道虽好,可隐隐荆棘却是遍地丛生时,她又如何能热闹得起来?天真不知愁,属于任何一个名门贵女,但却独独不会属于陈娇。

    母亲是看不懂的,她还沉浸在皇后与太子的笑脸相迎中,沉浸在外祖母格外的信宠之中,沉浸在舅舅大度的纵宠中,浑然已经忘记,外祖母毕竟是个老人了。

    父亲是看不懂的,兄弟们是看不懂的,他们看到的是窦氏的尊荣,却已经忘记了吕氏的惨淡、薄氏的黯淡。在他们看来,太子妃金尊玉贵,夫复何求,为何还老不开心,简直令人惶惑。

    陈娇不免和那声音抱怨,“为什么所有人都看得这样浅,好似田鼠,只看得到眼前三寸。”

    那声音就笑话她,“没有我,你也不过是一只田鼠。”

    陈娇只得默然,是啊,没有她,自己也不过是一只被周身的赞美,赞得飘飘然的田鼠。大抵世间人从少到大,只听得到溢美之声,普天之下,除了寥寥数人之外,再无须向任何人低头,就是这寥寥数人,也随她揉搓摇摆,由得她撒娇发痴时,又如何能不飘飘然,如何能看得更远?

    向父母问过好,她回闺中去绣花,一个香囊做到一半,还需细加针脚,斟酌花色。

    堂邑侯府的这个角落,总是特别安静。

    到下午,有客人来了。虽是男客,但却是她大哥亲自带人进的内帏。

    堂邑侯府自然也是要守礼的,男女七岁不同席,更何况这又是太子妃的闺房,即使是亲兄长,有时都要避嫌。

    “大婚在即,我来看看你!”她的未婚夫说,即使是关心,也带了霸道。

    陈娇从针线里抬起头,笑了。

    这样的笑,只对刘彻展现。

    她像是一朵花,只在刘彻眼神中盛开,其余时间,便与万物共归于寂。

    又怎么会有哪个男人能拒绝这样的笑?

    陈须低声说,“妹妹这里的桃花开得好,我在帘外赏赏春。”他出了屋子。

    他们的婚期定在十月,一年之首,距今不过半年多,皇室大婚礼仪烦琐,堂邑侯府上下并不得清闲,不过这种事,自然和陈娇无关。

    她只需要在刘彻的眼睛里盛开就好。

    他们年纪都并不大,十四岁的少年人,不过刚刚长成,距离加冠,还有五六年之久。陈娇自知她尚有无数青涩,只是看着刘彻时,倒看不出他的年纪。

    他自小就比同龄人高大得多,同他一起长大的韩嫣,说话声尚带了孩童的尖,刘彻的嗓音已经变得低沉、沙哑。十多日未见,他脸侧竟多了些淡青色的胡茬,看起来更不像是十四岁的少年郎,同十六七岁的陈须比,才像是同龄。

    陈娇仔仔细细地用眼神抚了他一遍,垂下头低声说,“你又来看我。”

    这对未婚夫妻感情不错,刘彻得了空,时常出上堂邑侯府来,看望他的未婚妻子。虽说于礼不合,但馆陶公主又怎么会在乎这个。倒是王皇后说过几次,希望陈娇多加劝谏,令刘彻更尊重礼法。

    陈娇从善如流。

    只是这话虽然是劝谏,却也有淡淡的喜悦,只是更多的,还有盘旋陈娇周身不去,那一股难言的幽静。

    刘彻并不在意,他挨着陈娇坐下,犹豫了片刻,到底还是揽住了陈娇的肩头。

    自小一起长大的表兄妹,搂搂抱抱厮厮打打,也是家常便饭,年纪渐长之后,反而逐渐生分起来,陈娇身份尊贵,又和他有夫妻之分,格外注意避嫌,这一揽,刘彻是下了决心的。

    怀中的女子并没有如水一样瘫在他怀中,她先僵了片刻,这才缓缓地靠到了刘彻肩上,淡淡的馨香沁过来,似春雨,有些若有若无的湿润。刘彻低头看时,陈娇轻咬下唇,面上染了淡淡的晕红,长长的睫毛微微颤抖,说不出的可怜。

    他心旌一阵摇动,半晌才稳住了,轻声说,“成婚后,我天天看你。”

    陈娇垂下睫毛,敛去了眼中复杂的神色,她点了点头,轻声应,“嗯。”

    少年太子,意气风发,他就是最耀眼的太阳,谁要逼得他甘做配角,纵然能得他容让,又怎如柔情千缕如丝,更能缚得住他的心肠。

    陈娇想了想,又轻声道,“舅舅知道,又说你儿女情长,想看我,过几天到外祖母那里,不也看得到?”

    刘彻日日都要向窦太后问安,窦太后又经常将馆陶公主留宿中。陈娇身为她最宠爱的孙辈,又怎么少得了进侍奉的机会。只是在中人口众多,就算是皇太子,也不能不顾忌物议,虽然两人可以独处,又怎能似现在这样,将如珠如玉的陈阿娇捧在怀中,肆意赏玩。

    少年太子心猿意马,细细审视陈娇的眉眼,见陈娇闭上眼来,满面红晕,似乎不堪自己的审视,心中越发像是烧起了一团火,他的手不禁就握住了陈娇的腰肢,轻声道,“我想你,几天都耐不得。”

    陈娇就算再沉静、再沉郁,今年也终究只有十四岁,这低哑醇厚的声音,直直传进心底,似乎一下就绞紧了几心弦,她的心颤了一下。

    耳边那声音忽然冷笑起来,她似乎是自言自语,可在这心湖之中,就算是自言自语,又能说给谁听?

    “可三日不食,不可一日无妇人。他自然是一日都耐不得的。”

    她的心就一下又冷了下去,甚至有些轻轻的颤抖,止不住地传出来。刘彻却误以为是她实在害羞,她越害羞,他越耐不住,倾身便捏住了陈娇的下巴,轻轻地往上抬起——

    帐外忽然传来了响亮的咳嗽声,陈娇一下推开了刘彻,面上红晕更甚,连声音都是抖的。“等礼成之后……”

    她抬起眼来看刘彻,双眼如水波荡漾,清而且亮,刘彻看得入迷,尚未说什么,那两汪清泉,已经渐渐沉淀,又变作了他看不透的幽潭。

    这个表妹,有时候倒要比姑姑来得更沉潜,她的心思好似埋在水下,似乎是分明的,可又隔了水潭,粼粼的叫人看不清楚。

    刘彻心不在焉地思忖,随手玩弄着陈娇才做好的半个香囊,放在唇边随意一嗅,见未做完,又搁下了。

    陈娇白了他一眼,娇喘细细,“喜欢,这里还有一个……却也只有一个了。”

    “我不爱丹桂香。”刘彻故意和她唱了反调,果然又得了陈娇一个白眼,那双水一样的眼略略一闪,似乎有些不耐,又似乎带了些笑意。

    “是去年你送我的桂花,我没舍得扔……”她轻声细语,“不要,就算了。”

    陈须站在楼外,春风带起了帐幔,吹得他一头一脸,都是桃花香味,楼内的笑语声,也被吹到了他耳朵里。

    “我要,我要。”他听到太子爷带笑的声音,“是你的,我就要。”

    这一股从冬至春,隔年的沁人丹桂香,一直香到了他们的婚礼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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