辕晦的胸腔贴着他的,竟也是不分上下的怦怦作响。

    狂风暴雨中,两人均是一片沉默,沉默得却有几分旖旎。

    “王爷为何焦躁不安?”赵诩终究开口打破这一片闲情。

    轩辕晦蹙眉,“不知为何,今日起身后,便觉得心慌意乱,哪怕是喝醉了酒,仍觉得阵阵寒意,仿佛有什么事要发生似的。”

    赵诩心下一凛,这等天人感应之说,时人最是信服,一时间竟也有几分惶然。

    轩辕晦忽而起身,向案边八宝格走去。

    怀中一轻,却也难免冷却下来,赵诩竟有几分失落。

    轩辕晦从其中一紫檀盒中,将皇帝亲赐的佛珠取出,恭恭敬敬地绕了三圈戴在手上。

    见赵诩神色莫辨地看着自己,轩辕晦便道,“父皇乃真龙天子,当下也只好求他老人家的龙气护佑了。”

    轩辕晦走回去,在赵诩身边端端正正地坐定,开始念赵诩先前教过他的常清静经。

    “观空亦空,空无所空;所空既无,无无亦无;无无既无,湛然常寂;寂无所寂,欲岂能生……”

    恰在此时,系的极牢的绳索竟瞬间崩断,一百零八颗念珠散落一地。

    轩辕晦猝然变色,还未来得及起身,就听远方马蹄之声。

    王府严令,除去他二人,无人可纵马王府。

    唯二的例外则是——十万火急的军情和天崩地裂的大事。

    这达达马蹄在雷声、雨声中竟也如此清晰,一阵阵地往人耳朵里传过来。

    一道惊雷过去,电光映着轩辕晦惨白面孔,赵诩心中一凛,干脆弯下腰来,一粒粒将那佛珠拾起。

    马蹄声渐近,赵诩捡了五十余个,放到紫檀盒子里,复又躬身下去。

    马停在秾李楼下时,赵诩正好捡到一百零六个,正眯着眼找那沧海遗珠,仿佛这样便可逃避一些事,一些逃无可逃之事。

    轩辕晦看着赵诩又捡了一个放在紫檀盒子里,不知为何,只觉周身血液都仿佛凝结般冰冷,喉间阵阵发紧,仿似有人正扼住他的咽喉,让他不得脱身。

    “末将有要事相禀!”

    轩辕晦说不出话,赵诩徐徐起身,“上来。”

    那传令兵步履匆匆地上楼,递上一份密匣。

    见轩辕晦不言不语,目光只死死地盯着那密匣,赵诩轻叹一声接过来。

    轩辕晦静静地看着赵诩阖了阖眼睑,缓缓对自己跪下来。

    “殿下节哀!”

    第44章

    皇帝驾崩了,断气时口鼻流血。

    太子轩辕昕继位后的前三道旨意,一是尊原皇太后邓氏为太皇太后,二是尊原皇后邓氏为皇太后,三是册立后宫,其中太子妃李氏为皇后,良娣赵氏为贵妃。

    而大行皇帝当着所有三省重臣的面,留下的最后一道旨意,便是召包括魏王轩辕晥在内的所有宗亲入京拜祭。

    唯有一个例外,便是肃王轩辕晦。

    弥留之际的大行皇帝并未留下任何缘由,当场邓皇后便想将一顶不忠不孝的帽子扣下来,大行皇帝便强撑着最后一口气,连说了三遍“肃王至纯至孝,在封地守孝三年,不需入京”,不知是思念远在边塞的爱子,还是想再说一遍,这个在位时无比窝囊的皇帝,默默无声地又喊了声“肃王”,便与世长辞。

    邓后,如今的邓太后,立时便命在场诸人对天起誓——先帝遗诏命所有皇子即刻入京守孝;肃王不忠不孝,降为郡王。

    邓党众人,自然无有不从,而那么多世沐皇恩、怀黄佩紫的阁老大员竟都匍匐在地,噤若寒蝉。

    此时,一直默默在旁记录的起居注官陈苪文竟高呼一声,“此非襄公二十五年耶?”说罢,便不顾周遭全副甲胄的御林军,以文弱之躯向外冲去。

    就在邓太后下命要将他射杀时,一旁的守安公公,突然将藏在怀中的遗诏塞到他手里,将他推出宫门,自己则紧紧抓住宫门,任凭箭雨落在身上。

    陈苪文只愣了愣,随即疯了一般地向外跑去,身后是无数追来的甲卫。

    箭雨无情,眼看守安已是千疮百孔,几成一团烂泥,又有几个宦官最后看了眼龙床上面色铁灰的先帝,一个接一个,手拉着手地堵在门口。

    在这个时刻,这些素来为人轻视的阉人,竟比那些孔武高大、手持利器的御林军,更像堂堂正正的男子汉。

    含元殿前,在京官吏早已听到风声跪侯在那里。

    陈苪文用尽全身力气读完了遗诏,又将手中的遗诏与起居注遥遥向着太学的方向扔去。

    “天子蒙冤,新帝失德,社稷落入贼手。故主有灵,必降天谴!”已见兵士从殿中追出,陈苪文虚脱地靠着桓表,指天道,“今日过后,邓贼定不能再容我,我以命立誓,我将化作修罗恶鬼,邓氏不灭,誓不轮回!”

    说罢,他便咬断口舌,抽搐数下便没了声息。

    中书令柳俜命礼部尚书钱勇前来探看情况,却为殿前的景象所震慑,根本不敢迈出殿来。

    群臣泾渭分明,一半人如原先一般在正殿前跪着,另一半人则尽数跪在了桓表陈苪文的尸身之后,各个面色激愤,沉默不语地抬头直视过来。

    那里的人,大多出自翰林院、太学、御史台,品秩比他,不知相差合几。

    可那一双双眼,让他害怕。

    “成大事者,当不拘小节,”方登基的新帝已迫不及待地要树立威信,“传命下去,若是不肯就范的,全部廷杖!”

    “这是否会激起众怒?”柳俜迟疑道。

    轩辕昕冷笑道:“众怒?对那些食古不化的清流而言,朕再如何加恩,都是掩人耳目;再如何孝悌仁爱,都是假模假样。既如此,还不如干脆封住他们的口,也让其他人看看,什么叫做天子之怒!”

    邓后所倚赖的宦官们终于在内宫之外被委以重任,一个个就地讯问那些清高傲物的士人,若对方执迷不悟,他们便露出狰狞的爪牙。

    大行皇帝还未小殓,太极殿外便已是满地血水。

    陈苪文在黄泉路上想来并不寂寞,因为有八十余人慷慨高歌,与之同行。

    最终,被随手抛掷的遗诏与起居注,并不曾被人找到。

    而仍有一百余人不肯或假意屈服,大行皇帝真正的遗命终于如同插翅一般,传遍了整个长安。

    整整十日后,礼部的传旨官才带着朝廷的旨意连同新帝的册命到了肃州。

    肃州城一如往常,肃州长史沈觅一身官服在城门口守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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