琥珀这里凝神想着,宝珠已换好衣裳出来,果不其然,她选了那件儿雨过天青色绣海棠的流苏小袄儿,下面配了淡秋香色的挑线裙子,整体颜色不至过浓,不象一个正守孝的不知礼的人,也不至过淡,既接你回去,就是让你告别铁槛寺的一切,你也不要给别人添堵,宝珠选的恰恰好。

    看毕琥珀一笑:“那姑娘,我们起程吧。”宝珠在里面也收拾了细软衣服,反正东西不多,就都让锦屏、绣春提着,几人一起去寺外上车。

    车行得也算快,宝珠记得十个月前自己以秦可卿女儿的身份摔丧驾灵时,那时是跟着灵车边哭边被人扶着走的,出城后才乘了车,又要照顾坐轿的某些亲眷,一路下来用了整整一天。

    如今轻车简从,真是快了几倍不止,宝珠约莫着不到两个时辰,就觉得车慢慢停下,宝珠认得正是荣国府大门儿。

    宝珠却没下车,迟疑着问赶上来的琥珀:“我用不用先去宁府走一走?”

    琥珀想也没想:“接姑娘的是老太太,姑娘自是先到这边儿来,等安顿好明日再去也不迟。”这话其实正对了宝珠的心思,她巴不得不去才好,只是怕尤氏挑理儿,如今琥珀说了,那就等于是老太太的话了,宝珠便再没有顾忌。

    从角门儿换了轿子,不久宝珠到了贾母的院子,她心里清楚,自己的身份很是尴尬,说是主子吧出身在那里摆着呢,说是丫头吧又算是过了明路认了亲的。那这形势就有些微妙了,好在宝珠向来不是个怯场的,她情知给人的第一印象最重要,也就是说,自己表现的象主子那就是主子,表现的畏畏缩缩就别怪人看不起你。

    就见几个盛妆丽服的丫头正在廊前站着,见了宝珠其中一个半笑不笑打起帘子:“小姑娘来了。”宝珠怎么听这话怎么牙疼,但她从不对模棱两可或是暗藏机锋的话多加注意,不为别的,对方不过是一个低等的小丫头,说实话只配打帘子。

    宝珠轻轻进去,一眼望到贾母正在炕上大褥子上坐着吃茶呢,旁边儿一溜站着几个小丫头,其中一个跪在地上一下一下的给贾母捶着腿,除此外再无旁人。宝珠忙紧走几步磕下头去:“宝珠请老太太安。”

    贾母就将手里杯子递给身旁一个小丫头,看着宝珠笑道:“快紧起来,我这里不兴没事儿磕头的,都把我磕老了。”

    宝珠便抿唇一笑,扶着琥珀的肩站了起来,跟着贾母招手:“到我跟前来,那时见你,你正给蓉儿媳妇哭灵呢,今儿可得好好看看你。”

    宝珠忙走过去,贾母就势拉住她的手:“好孩子,难为你了,那时人多事乱,我那时心里虽难受,但冷眼看着,小小的年纪,就是大人也未必做得象你那样妥贴,你倒是个聪明孩子。”

    宝珠低头含羞笑道:“是嬷嬷们教的好,我哪懂什么规矩,也没见过世面,嬷嬷说什么我便做什么。”

    贾母点头:“这才是灵气儿呢,能把旁人说的记住,又做的让人挑不出毛病来,就是本事。”贾母这里细细问宝珠的家世,原本的家里还有什么人,过得好不好,家里人一年来看几次,可想不想家,宝珠笑着都答了。

    正说着又有人进来,宝珠识得是鸳鸯,贾母便笑指宝珠给她瞧:“这个孩子,虽说比过去的蓉儿媳妇略次些,我瞧着和迎春姐妹也不差什么。看来只是她托生错了人家,如今是借着我们家为她正一正名。”

    鸳鸯便过来瞧了瞧,又给宝珠见礼,口里说着恭喜,宝珠忙道不敢,笑道:“我倒羡慕鸳鸯姐姐,能跟着老太太学些眉高眼低,姐姐的举止作派,更让人羡慕呢。”

    招的贾母笑的更畅快了,高兴之余让鸳鸯打开里间的橱子,拿出一件儿玉色云缎狐狸里儿饰有卷云纹的大毛缂丝披风来给宝珠:“这是几年前我娘家侄媳妇给我的寿礼,我嫌颜色嫩,一直没有穿,东西正经是好的,你拿去穿。”

    宝珠更不推辞,笑吟吟受了,又陪着贾母说了一回子话,贾母因命鸳鸯:“你送她去几位姑娘那里吧,别人去我不放心,顺便说给四姑娘,论理儿呢,她是长辈,但论年龄做事,她到底小呢,以后遇事不妨两人商量着来,那样我才高兴。”

    鸳鸯笑着应了,要走时脚步却略迟了迟,宝珠眼里看得真切,心中一动笑道:“我刚到这里,难得老太太疼我,也无以为敬,容我借花献佛给老太太倒盏茶吧。”

    贾母面上露出满意,口中夸:“真是个有心的孩子。”宝珠遂看了屋里其他小丫头几眼,幸得她们伶俐,一个个跟着宝珠出来。

    其实贾母所待的暖阁外间儿就烧着一个雕花的小泥炉,宝珠看了看,假说这水不新鲜,小丫头就领她到耳房里去,那里只炉子就有仨,都是供贾母一个人用的。宝珠进去后,先舀水净了手,再拎起炉上铜壶,徐徐往茶碗儿里注入茶水,倒满后宝珠也不急着走,静静坐在椅子上看其他丫头们玩儿闹。

    贾母屋里,鸳鸯瞅着宝珠领人出去,会心的笑了笑:“她倒是个机灵的。”

    贾母点头:“嗯,比我想的还要好。”又问:“事儿打听得怎样?”

    鸳鸯迟疑了一下:“老太太料得虽不是全对,但也不差多少,果是那些刁奴们。我看林姑娘平时也没苛待过谁,怎么她们就那样歪派人,我气不过便查了由头,再想不到竟是周瑞家的这样的老人儿,她也四十多了,怎么这么小肚**肠,就因为她送花时林姑娘小孩子脾气说了几句气话,她就记在心里了,如今越发胆大包天,竟敢造谣生事,二太太也不管管。”

    贾母倒不象鸳鸯般气愤,淡淡道:“什么都不是,是有人怨我偏疼了林丫头。周瑞家的再不好,敢明目张胆的说主子,她有几条命?这明着是有人背后给她仗腰子,也是我的疏忽,我只想着,林丫头命虽不好,到底我和她两个舅舅都在呢,我们三个都疼她,谁敢明着给她半点儿气受。谁知她们用这个来生事。只是如今我年岁大了,也不怨和她们红眉毛绿眼睛的置气,到底她再有歪心思,比她嫂子又强了些,又为我们家生了宝玉和元春、珠儿三个好的,我便能少一事是一事,谁知她们偏用这样损的招式,我就说了,薛家姑娘虽好,林丫头可也不差半点儿,怎么她一来许多人都开始踩踏林丫头了。那丫头又是个敏感多疑的子,身上又不好,我这个当外祖母的不疼她谁疼她,只如今看吧,林丫头年底回来,她们再这么着,我万不能依。如今我且不管,先养好自己是正经,我多活一天多给林丫头一天的支撑。”

    鸳鸯便缓缓吐出一口气:“正是呢,老太太这样想就是了,反正外面大老爷袭着世职,二老爷当着家,内里琏二虽是王家人,我看她心里倒向着老太太呢,她的身份又特殊,虽是二太太的内侄女更是大太太的儿媳妇儿,有她这样的人接管了家中事务的一半儿,也不至其他人掀起大的风浪来,就是大太太和二太太暗处有些不对付,表面上却是厮抬厮敬,比别人家又好许多了。老太太就放宽心,等林姑娘回来,老太太再做一番安置吧。”

    贾母遂点头,两人又说了几句,不久听到外面不轻不重的脚步声,贾母会心一笑:“茶倒好了,这么久的功夫,定是好的,我可要认真尝尝。”

    宝珠便掀帘子进来:“好不好我不敢说,只是心意却是真的。”贾母便笑指宝珠:“这丫头好一张甜嘴儿。”

    鸳鸯笑着将茶端过,轻放在贾母面前炕桌上:“老太太,茶您慢慢尝,我先送小姑娘去三位姑娘住的抱厦。”因唤宝珠:“小姑娘请跟我来。”

    两人遂辞了贾母出来,宝珠这才知道,其实惜春是和迎春探春住在一起的,那贾母说的和惜春做伴儿一事就有问题了,宝珠也不揭穿,疑问只收在心里。

    边走边说,宝珠看出来了,鸳鸯是个热心的人,且没有半点儿傲气,要知道她可是荣国府里轮得着的人物,宝珠敢说,等闲主子和她认真起来,贾母不定向着哪个。

    一路走来,宝珠觉得碰到许多人,每个人都匆匆忙忙的,便不由有些奇怪,过一两天就进十月,荣府有什么事忙成这样,鸳鸯看出她的心事,因笑:“小姑娘敢是不知道,三月间内庭里降了旨,咱们家大姑娘晋封为凤藻尚书,加封贤德妃。如今圣眷正隆,我们家也算是皇亲国戚了。二老爷和老太太商议后,便请了旨,圣意恩准我们家建省亲别墅,待建成贵妃娘娘就能回来省亲了。如今这些人都是来往干活儿的,已建好十之八九,下个月就能全部竣工了。”

    宝珠便不由一顿,这么说贾府的中兴之期就要到来,只不知这短暂的繁华能拖延多久,够不够自己的身契到期。

    正想着忽见鸳鸯一顿:“小姑娘,那边好象有个人,这里是内院儿最靠里的地方,修省亲别墅的人也不能到这里来,您站一站,等我去看看,莫不是有人被欺侮了,在这里哭呢。”

    宝珠往前一看,果然一处墙边的一块儿石头后面,有一个人在那里蹲着抽泣呢,看身形是一个女孩子,宝珠遂道:“我和你一起去。”

    鸳鸯点点头:“也好,天黑了,有些儿害怕呢。”两人也不顾身份,同时将手一伸彼此握住,近到跟前鸳鸯伸手在那人肩上一拍,就见她又是惊恐又是悲泣的扭过头来,宝珠定睛一看:“是你,香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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