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清是香菱,又见她满面泪痕,宝珠第一个想法,谁欺侮她了,莫不是薛大傻子?香菱最后的结局,其实是被薛蟠夫妻两个共同折磨死的,下场惨的很。那现在薛蟠尚未娶亲,除了这个草包,宝珠还真想不到别人。

    刚想问,旁边鸳鸯开了口:“香菱,你怎么在这里哭,是薛大爷逼你还是薛姨太太?”

    宝珠便看鸳鸯一眼,这话问得有意思,鸳鸯是贾母最宠爱的大丫头,说话做事应该很有分寸才是,薛姨妈又是王夫人的正经妹子,那她这么问,除非是薛家真的做了让人看不过眼的事了。

    香菱大概没想到会碰到人,先看看鸳鸯,再看看宝珠,眼泪当即就收住了,只是大概不惯于说谎,呆怔了片刻方语伦次的答道:“不,不是,没人……,是我自己……,不,是风把沙子吹进了眼睛。”边说边慌乱地用袖子擦去脸上的泪痕,低声道:“鸳鸯姐姐,让你见笑了。”

    鸳鸯便一皱眉:“迷了眼,得多难受才能哭成这样。再说了,哪有风,你看这里的树,连树叶儿都没一些儿动的,这沙子莫不是自己长了眼?”

    宝珠也看出香菱在撒谎,沙子迷眼,这假话也太没技术含量了,而且看她的神情,伤心是作不得假的,若不是早知道她打小被人拐卖,还以为她最亲近的人有什么三长两短呢,何况她的眼睛都哭肿了。遂也跟着打趣:“就是呢,香菱,况且这里,清扫得极是干净,沙子……,应该不容易进这地方吧。”

    宝珠口里说着话,眼睛却不时瞄一眼不远处,那边有一个人,方才就在冲着这边儿探头探脑,宝珠心中动了一下,忽然将声音微微提高:“或者,是另有别人欺侮了你,我猜,是不是那个丫头,她一直在盯着你呢!”

    香菱顿时一怔,下意识扭头。宝珠脸上便带了笑,因为远处那个人已从暗处跑了上来,还没到跟前就小声嚷道:“不关我的事,我是不放心香菱姐姐,才跟在她后面的。”

    香菱便有些迟疑:“臻儿?”

    那个叫臻儿的跑到跟前,忙不迭地向宝珠解释:“是香菱姐姐听到我们姑娘和太太说的话后,伤心难过跑到这里哭的,她却不知道,不只我,其他几个也都听到了,我怕她出事儿,就偷偷跟着。”

    “宝姑娘和薛姨太太说了什么,能让香菱哭成这样,”鸳鸯忽然问:“莫不是还是因为薛大爷?我怎么听旁人说,姨太太说香菱还小呢,又嫌薛大爷不争气,意思就让香菱跟了宝姑娘,难不成事情有变?”

    宝珠本来还胡涂着,一听就明白了,看来是薛蟠终于忍不住要向香菱出手了,怎么薛姨妈还有这好心?刚想问就见香菱惨白了脸:“鸳鸯姐姐,你别问了,什么都是我的命。”就要拉着臻儿走。

    鸳鸯却不依,一迭连声的问:“到底宝姑娘说了什么?”

    宝珠便诧异地看了鸳鸯一眼,她怎么口口声声这样问,不知道的还以为她和薛大姑娘有过节呢。不过想想应该不可能,宝钗不管怎么都是正经姑娘,鸳鸯再有脸面也就一个丫头,除非……,

    若搁别人宝珠可能就冷眼看着了,可事关到香菱,宝珠却另有一种心结——,十个月前秦可卿的丧事,贾家一族的内眷几乎全到了,薛姨妈虽是外人,但因寄居贾府,她本身又明,便也连着几日呆在东府,倒也不是说真帮什么大忙,也就是陪陪其他来吊的眷属们,看谁哭丧时劝几句、拉两把、说些客套话什么的,那时就是香菱跟在她身旁。

    可巧当时锦屏被王熙凤派去看管香烛物品,宝珠虽名份上被人称做‘小姑娘’,宁府里的下人们本没一个把她当主子的,不只如此,甚至连一口水都不记得给宝珠送。宝珠身为孝女,灵室里又一直人来人往,又不好自己爬起来找水喝,倒不是说不能,那不是找着让人笑,宝珠心里清楚,不只下人们不把自己当回事,那些主子们也没把自己放在眼里,不然王熙凤为了显示自己的能耐,天天弄了细的饮食给贾珍、尤氏、贾蓉送来,自己怎么连味儿都闻不到。因而当时嗓子就算眼看要冒烟了,宝珠还是选择了硬挺着。

    就在最难熬的时候,一直默不作声的香菱忽然背着人送来了一碗粥和几块儿细点心,宝珠才好了许多。以后那些天,只要香菱在,总是悄没声儿的端些茶水之类的送过来。宝珠打心眼里感激她。

    那么今日,宝珠便不打算白看着,想了想将脸一沉,目视香菱和臻儿:“我也想知道这究竟是怎么回事儿,你们两个最好原原本本的将事情说出来,不然,我就把你们两个带到姨太太面前,就说你们两个,没事儿无缘无故的在这里弄鬼儿。或是我们家有人胆大包天,故意的欺侮亲戚的人也说不定。不管怎么样这都不算小事儿,你们想想要不要告诉我。”

    一番话二人都被吓住了,就连鸳鸯都有些惊疑地看向宝珠:这话挺狠的,尤其后面几句,薛家不管怎么都是住着贾府的地方,那他们家的人在贾府的地盘儿上哭,又不说出个所以然,的确是好说不好听,往大里想这事儿很有可能挑起两家的矛盾。鸳鸯本想口,宝珠忙向她使了个眼色,鸳鸯便将话咽回了肚内。

    宝珠冷冷瞅着香菱和臻儿:“说啊!”

    到底臻儿掌不住,害怕的看一眼宝珠:“也没什么,香菱的事,本来我们太太刚开始的意思,因为她大爷才吃了官司,便说她是个祸胎子,太太也不怎么喜欢她。谁知时间长了,倒说香菱是个好样的。但到底想让大爷长些记,便怎么都不肯把香菱给大爷,大爷为了这个都闹了好几出,尤其这些天,有几个晚上饭都不肯吃,铺子什么的也没心思打理。

    谁知这次,大爷要去苏州进货了,是宗大买卖,听说做成了,我们家的生意至少会好上三分,大爷在外面不知受了谁的教唆,拿着这个由头又闹,太太气得了不得,说我们大爷‘生意是薛家不假,除了你还有蝌儿,你要做就做,不想做就滚回来’,大爷听了就呆了,气也泄了三分。不想姑娘这时走出来,说……”

    臻儿犹豫的看一下香菱,对方的脸已呈一片死灰,臻儿便轻轻低了头:“姑娘给我们太太说,我们大爷的为人,原是缺个牵绊,就好比一口烈马,少个笼头。那这次若他好好的做事,不再和人胡闹了,就将香菱给了他。”

    宝珠、鸳鸯一听,便下意识互看了一眼,宝珠心里便有些讨厌宝钗,薛姨妈都觉得薛蟠不象话,她却狠着心把香菱往火坑里推,当然宝珠这话不好说出来,在这个社会,一个丫头在主子们的眼里,不过是个玩意儿,但她也不该将香菱当成筹码吧。哦,你哥哥收心做事,就让香菱好好的一个女孩子去服侍这个霸王,你怎么就不替她想一点儿,香菱明显不情愿。

    但宝珠到底是穿过来的,她并不清楚这个世界奴才的定位,主家是否能一手遮天决定她们的婚事。红楼小说里倒是经常说,丫头们大了,由主家做主配个小厮什么的,可是也记得有一回,旺儿的小子看上了王夫人屋里的彩霞,凤姐儿也只能说一说,做主什么的还得女家父母同意,那香菱是不是也有反抗的权利?

    正想着忽听鸳鸯磨牙道:“怎么宝姑娘一个姑娘家管这些事,我原是听过的,薛姨太太和我们老太太、二太太都说过,香菱说不定是好人家的女孩儿,也不知怎么被人拐了,原就够命苦的,人又生得懂事,很有心保全。怎么才过了不到一个月,事儿就到这个地步了,可见你们素日说你家姑娘待人多么好的话,都是骗人的。”

    宝珠便又看鸳鸯一眼,看原著时就知鸳鸯颇有几分侠义之心,虽得贾母疼爱,从没借着这个由头倚势欺人,但要说她肯当着别人的面指责上头的人,却没有半点儿印象。当然那次邢夫人向她提给贾赦做小老婆的事儿除外,那时鸳鸯一是气极了,二是真当平儿、袭人是知心姐妹,便和她们一起暗地里骂了贾赦两口子。

    可这次,香菱、臻儿也罢了,因为她们两个说出方才的话,便相当于在背后说了主子的是非,把柄等于被鸳鸯捏住了,但鸳鸯就半点儿不顾忌自己吗?宝珠心里不由一动。

    又见香菱虽又想掉泪,但依旧口口声声维护宝钗:“不关我们姑娘事,她原是好心,一心想让我们大爷求好,再说……,底下的姐姐妈妈们都劝我,这样的事,是我前世修来的,多少人求还求不来。”

    宝珠便有些不耐烦:“既如此你还哭什么,这不是自相矛盾么。”

    香菱便呆了一呆:“我不一样,去年年初的时候,我原是被冯公子先买的了,他待我极好,几天里看了我五六回,只是他循着旧礼,原不肯把我先领回去,因而方有机会让那拐子将我二次卖了……,冯公子,是被我们大爷当着我的面儿打死的。”说完又哭。

    宝珠惊了一惊,香菱才几岁,看年龄和自己差不多少,不过十三四岁的女孩子,却经了这等残酷的事,那她不能说不坚强。遂低头想了想,一时之间却不得主意。

    旁边鸳鸯大约也觉得事有些搅缠,在旁边凉凉道:“我倒劝你看开了些,你若真不愿意,他们就是强按头也不成。主意么,也不是没有,就看你自己,或是肯舍了红尘绞了发,或是立了誓一辈子不嫁人,为了这薛家就能拿棍子把你打死?这里到底是天子脚下。”

    鸳鸯说罢也不看香菱,转头却向宝珠道:“小姑娘,这事儿到底是薛家的事,就是我们老太太,最多也只能劝一劝。我们先将这事搁下,先将您送到四姑娘那里为是。”

    宝珠便再诧异看鸳鸯一眼,总觉得她的态度前后迥异,又一想她的话倒也不是没有道理。只是香菱……,宝珠真有些替她不值,末了也只能劝她:“事儿既到了这个地步,哭是最没用的了。再说你们大爷不是要出远门儿,总得一、两个月才得回来吧,俗话说万事皆有变数,也许到时会有办法也说不定。”

    说毕连同鸳鸯离了此处,只是走了十来步后到底不忍心,不由自主回头又看。鸳鸯却在旁边一笑:“却不知姑娘如此好心,难道姑娘想帮她?”

    宝珠默默走着:“倒也不是就是死局,只是什么事还得看自己,受人以鱼不如受人以渔,一个人总要学会自救才是。”说的鸳鸯倒增了几分好奇,瞪大眼睛看着宝珠。宝珠低头笑了笑:“我不只是说香菱,也是说我自己。”

    说着话两人来到迎春姐妹三个的住处,竟是王夫人院子后面的一所抱厦,鸳鸯打头先进去,笑着给那姐儿仨说明来意。闻言迎春向着宝珠笑了笑,惜春却只冷冷瞥了宝珠一眼,眸子里竟隐含三分恨意,宝珠心中不觉一凛。独三姑娘探春笑着站了起来,过来拉住宝珠的手:“如此更好了,我最不怕的就是热闹。”  边说边引宝珠在西边椅子坐了,又命丫头倒茶给宝珠和鸳鸯。鸳鸯笑辞:“可不能了,方才路上有事耽搁了时间,得紧着回去。”

    探春笑着点头,却命下面站的丫头们:“别净在这里站着,也去外面看一看,小姑娘领来几个人,也好领她们先去歇一歇。”

    宝珠这才想起,锦屏、绣春自进了贾母院子,就再没见着她们,刚要开口,已走到门口的鸳鸯回头笑道:“可是了,她们还在老太太院儿里呢,也忘了叫她们。小姑娘不用管,回去就让她们过来。”

    宝珠便不再说什么。这里鸳鸯匆匆回到贾母屋里,仔仔细细将路上所遇之事说了一遍,贾母听后倒笑了:“受人以鱼不如受人以渔,这个丫头倒是个有计量的人,看来我也没看错人,说不定她会有一番作为。”

    因叫:“琥珀,你来,从今天起你跟了宝珠那丫头吧,好好服侍她,以后有什么事都替她想着些。”

    琥珀大惊,一下子跪在贾母面前:“老太太,我打小儿就服侍你,可是我做错了什么事?”

    贾母摇头笑道:“你这孩子,要做错事我还容你在这里站着?正是因为你明事理,我才将你给了她,你也不必疑心跟了她不好。她既被你们珍大爷认可成孙女,这一辈子就不会变了。你只管好好跟着她,说不得后面自有你的好处,只能比跟着我这个老太婆强。”

    鸳鸯旁边也笑,顺手扶起琥珀:“傻丫头,老太太看人从没看走眼的,当时那么疼林姑娘,都没舍得让你跟了去。老太太的意思……”,鸳鸯轻轻在琥珀耳边说出一番话。

    琥珀听毕身子一震,忙向贾母屈身:“一切都听老太太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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