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都走光,房间里静的骇人,我恹恹躺在床上,心中已经无谓了。只是想到乔清然,还是会撼动心里某个温暖的角落,感到一丝暖意。

    那个曾经爱我如斯的男人,如今恨我至极,可温暖依旧窝在我心里,我自私的存留那些,只为了日后能暖心安怀。

    不爱,便会把那些得失是非分理的如此清楚,恨不得铢两悉称。可一旦参杂了情爱,便会生出斤斤计较,恨他不爱而走,又恨他爱而不专,待到最后,未能察觉,不断旋开的心底,就似一口幽深枯井,洞开在心里,已经再也无法收拾干净了。

    后来的婢女又把药汤端给我,从她们胆怯的眼神看来,显然是晏柏安杀**儆猴的杰作。我接过药碗,听见那婢女道:“夫人慢着,汤有些烫。”

    我一愣,抬头:“你们唤我什么?”

    那婢女以为自己又犯了什么禁忌,扑通一声跪在地上,不断磕头:“奴婢错了,夫人饶命,这是漓夫人交待奴婢改口的,不是奴婢擅作主张的。”

    我轻叹,无力挥挥手:“无妨,药汤我会喝,你们都下去吧。”

    “夫人,那个,我们必须看着夫人用完汤药才能走开,这个是侯爷交待的。”

    我几口吞咽,把难喝的药汤吞尽,将碗交给她,随口问道:“之前那女婢如何了?”

    “回夫人,漓夫人去跟侯爷说过之后,人给放出来了,但还是被打得很惨,还高烧着,不知道能不能活。”

    我轻声一叹:“我抽屉里有银子,你都拿去给她请大夫,买些疗伤的药膏吧。”

    “奴婢不敢。”

    我已不愿多说,安稳躺下,轻声道:“你若不拿,她死了,便是触我晦气,过几日我便要过门,死了人,侯爷要怪罪的,你若是觉得可以担罪,就不必拿,不必管,随她死活吧。”

    “奴婢知道了,奴婢这就去办事。”那侍女颤颤巍巍拿了银子,半刻不敢耽误,随着他人,鱼贯而出。

    醒来睡时都是浮沉幻幻,身体的疼痛让人疲惫不堪,犹是到了夜里,身体就会无端盗汗,一波波,仿佛潮水涌上堤岸,我翻过身,后背一片湿热。

    “原是睡着可也不安稳吗?如是?”床边有人轻语,我心头一紧,不愿睁眼,佯装还在沉睡。于是,晏柏安伸手,轻抚上我的脸颊,他的手掌微凉,带着那股特有的馨香,掠过我鼻尖,抽的心底的某个角落疼痛不已。

    “如是啊如是,你本就该知晓,你这一辈子,我都不可能放你走,而乔清然,总要为着我失去的那一切付出代价。”他的手顿了顿,掠过我的锁骨,剥开衣领,似乎看了许久,接着自言自语道:“如是,我总是记得那件事的,你也一定不可以忘记。”

    等到晏柏安离开,我方才敢睁开眼,伸手揽过衣领,心间全是苦涩。

    我见到晏柏安那一年,只有七岁,他一身紫色锦袍,上面有绣金瑞兽图,也不过是个十二三岁的少年。漫天鹅毛大雪,落而无声,他站在破庙门口,凝眼挑眉的浅笑。

    他倾身,伸出白皙的手,将糕果递到我面前,温声道:“小姑娘,这个给你,你可愿跟着我走?”

    我当时真是饿极了,冻坏了,一双手上遍布丑陋流脓的冻疮,全身上下,能御寒的只有一件布单衣。因为冷,牙关不断打颤,浑身战栗不停,我知道,那个曾给过我半个馒头的老乞丐,昨晚就是冻死在街角的,他浑身僵硬,脸色蜡黄,雪落了他一头一肩,他却一动也不动。我喊他的时候,他再不会睁开眼看着我笑,像是睡着了,乞讨的人都说,他死了。

    我记不得我的生生父母到底是谁,只是隐约记忆中,似乎曾经有过富足的生活,吃香喝辣,而后来渐慢有清晰记忆之后,便是被从一家卖到另一家,不知道辗转了多少圈,最终被遗弃到这里,跟着死去的那个乞丐一起生活。

    身上的伤口还在刺痛,饥饿让我犹豫着到底要不要接过那个糕果果腹,可从小我就知道,没有什么是可以白白得来的,养在富贵人家为婢,除了学会看懂主人脸色,更重要的是无时无刻不提心吊胆,小心谨慎,还要谨记自知之明这个道理。

    我摇了摇头,伸出去的手又缩了回来,突地被他擒住手腕,却是颇有技巧的避过那些破开的伤口,他笑,有着倾城之美:“女孩子的肌肤本就该好生照看的,怎能伤成这样?你若是留在园子里服侍我,我必是保证这一生不再让他人伤你分毫,可好?”

    我想,追寻那种不变的归属感是人与生俱来的本,颠沛流离在我人生最初的时候便让我痛恨至极,我不求好衣好食,我只希望能有枝可依,不必再浮萍般飘零不定。而在当时,对于年幼的我来说,我只想吃饱,想活下去。

    我犹豫的伸出手,没有接过他的糕果,而是牵著他的指头,怯懦道:“如是愿意。”

    从此我便留在晏柏安的身边侍候,正如他所承诺,对我好,也让我不必再受欺凌,可平静的生活。

    那时我总是不懂,为什么一个半大的孩子,身后总是无时无刻的跟着许多大人,吃饭,睡觉,沐浴,更衣,从不轻离。

    虽然他总是笑容可掬,可我却觉得笑中有种隐约透露出的厌恶,是他从来就有,却不能爆发的情绪,只能沉默的重复,不知是让他人渐慢习惯,还是苛求他自己务必去习惯。

    见我问,他拈花巧笑:“因为没有他们,我就会死。”

    我不能理解:“主子为什么会死?”

    晏柏安神采炫目,嘴角轻扬,着我脸颊,没有任何情绪起伏的答我:“因为有些人,从一出生,就必须走一条既定好的路,退却,落后,抑或者胆怯,都会成为他人的猎物,会死无葬身之地,因为我关乎城里的那个人,所以,我从落地的那日起,就得这么活着。”

    我只觉得那不过是逗弄我的危言耸听,遂异想天开道:“那如是保护主子,主子就不会死了,好不好?”

    他又笑,抬手了我头顶软发,那样的笑容,让我想起三四月天里漫天纷飞的琼花,美的不可言表。不懂既定的路是什么,不懂那个关乎晏柏安的城里的人是谁,我什么都不懂,可我知道,他不愿多说。

    而就在第二年,之前被我断言的危言耸听却一语成谶,瀛苑里有敌手潜入,晏柏安当时正在沐浴,我在屏风外端着新衣物候着。

    那人动过极快,一剑飞来,剑入屏风,就那么转腕一挑,檀木的屏风应声碎成两半,晏柏安已经跳出木桶,本能的随手拎起身边的东西朝那人砸去。

    那是最近距离的博弈,少年的晏柏安也学过一些功夫,可显然不及那人来的利落狠绝,身边侍候的人纷纷逃尽,嘶喊着冲出房间。外面的侍卫冲进来之时,那人已经将晏柏安逼入死角。

    身边都是往门外逃窜的侍女,我逆流而上,睁大双眼寻找到那道黑色的影子,半刻也不敢多想,拎起摆在旁的一桶滚水,直直奔着就要穿剑向前的黑衣人泼去。

    那时年纪还小,水桶拎得也破费气力,洒出来的水烫在手上,激得我只顾将水一倾而尽,全然忘记了疼。紧接着听到面前人隐忍的闷吼声,那黑衣人一剑刺歪,被晏柏安侥幸躲过。

    黑衣人扭头,双眼赤红,那柄剑调转方向,应是准备冲我而来。我愣住,只管站在原地,心跳如阵雷,满满装了一怀。我那时还不懂自己究竟是为何会那么做,脑海里只回荡着那句不算承诺的戏言,还有那时,晏柏安一脸令人心口阵阵发疼的笑意。

    “如是,小心  。”晏柏安大喊,手里的东西脱手,却被黑衣人绕过,我惊醒,慌乱的从黑衣人旁边闪过,算是暂时脱离危险。

    门外侍卫冲进房来,将那黑衣人堵在里面,列了一排弓箭,却生怕伤及晏柏安,迟不敢发,只有几个带剑高手,却也不是黑衣人对手,不出几招,皆败下阵来。

    而晏柏安始终不能从旁侧躲过,站在墙角,手里的木凳横在前,脸上已无血色,却丝毫没有惧意,也只是长我五岁的半大孩子,脸上却全然是不符合年纪的鸷狠绝。

    我连滚再爬的挨近晏柏安脚下,已是气喘吁吁,他没有说话,甚至没有低下头看我一眼,只是用

    腿将我拦在后面,不让我往前。

    黑衣人击退侍卫,不愿恋战,不顾身后的乱箭,竟直直奔着晏柏安的口而来,晏柏安用木凳去挡,显然是螳螂挡车,木凳被剑尖一穿,乍然裂开,我大脑一片空白,猛地站直身体,狠狠朝前面扑过去,挡在他身前。

    从未想过这么做究竟会有什么下场,至少在当时那个危急关头,我没有多想,这一生当中,从没有一个人对我这般好过,喂我吃药,帮我治伤,也让我读书识字,给我穿绫罗绸缎,他对我从来闻言软语,温柔如水。

    我只记得,他告诉我,命贱绝非他人可断,如是的命从来都不贱,跟所有管家小姐一样,是富贵命。

    剑穿过身体,带着一道凉意,我竟感觉不到疼痛,只觉到仿佛有一种不甘从身体的破口里喷薄而出,溅在晏柏安的脸上,让那张俊颜泛出鬼魅般的嗜血的妖娆之美。

    晏柏安撑住我身体,一脚踹向我身后那个黑衣人,那人顺着力道往后闪,落入一群刀光剑影之中,当即没了声音。

    剑顺着那人的惯,又从我肩头抽出,血喷得老高,复从半空中落下,洒了我一脸。一喘一息之间,口血流如注,将那件浅色的锦缎袍子染成一片绛紫。

    晏柏安连忙抱起我,用手按在我口,可是怎么压都止不住,白皙修长的手指像块羊脂白玉,血不断从他的指缝溢出,顺着他手腕,滴滴答答的淌了一地。

    “来人,快来人,去找大夫,快。”晏柏安怒吼,连身体都在不停颤抖。

    我始终只盯着他的脸细瞧,却愈发模糊,努力眨眨眼,仍旧没办法阻挡眼皮沉重,身体是轻的,没了重量,仿若只要他一松手,整个人就会随着风飘然远去一般。

    我再看不清楚,拼尽力气伸出手,扯住晏柏安的袖子,说不出话,也不知还能说些什么,只是固执的想着,就算是死,也不愿再感到孤独一人,两手空空。

    “没事的如是,你不会死,不会的。”

    那时的我,对于死亡只有个模糊的概念,像是死在街角的乞丐,就似睡了一觉,不再醒来那么简单。

    可我心里计较,死亡若还是孤寂,我已然会怕,会慌,闭眼的那一刻,手中的半扇袖子成了我生命里,最不可或缺的救命稻草,竟比命还要重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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