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是江贵妃传我进,门口自有公公迎我,见衔珠扶我下了轿子,他也是面带笑意上前,张望了我身后一眼,躬身道:“夫人快请,贵妃娘娘已经等着您多时了。”

    从前我陪晏柏安入,这公公从来都唤我小姐,我不知缘故,见他慈眉善目,笑不露齿,便觉得其中必然有他故,是他知晓,晏柏安知晓,连江妃娘娘也知晓,却唯独我一人不清不楚的因由。

    在瀛苑的特别,只是因着晏柏安的缘故,可若是连他都可如此待我,这其中纠葛想必没那么简单。

    春时花开正艳,尤是中,各色稀罕花种一并盛放,看的人眼纷乱,只觉得是热闹的过了头。我与衔珠随着公公穿亭过桥,不费多时便到了月秀。

    这江妃十分喜白色,她中的鲜花从来只有一色,四季交替,总有接头连脚的开放,放眼望去,一片的雪白,仿似那红墙碧瓦终年都浮在那一片暗香雪影之中,让人总觉得这份雅致背后,藏了一抹寒。

    我进门时候,厅堂里跪着个人,红衫如血,格外扎眼。

    “本不善罚人,自是越有自知自明的人,便越讨本喜欢。”江妃卧在榻上,手上轻摇着雪娟画扇,一双媚眼含着笑。只觉得这等美人,便是上了年纪,也不觉色衰年老,反而更多了几分妖冶风韵。

    “贵妃娘娘臣妾错了,臣妾日后再不敢自作聪明了,臣妾不敢了。”女子跪地磕头讨饶,额头撞在金砖地面,发出闷重声响。

    公公进门,猫着腰碎步上前,贴近她身侧耳语,江妃撩眼,见我站在门口,嘴角的笑意更浓了,起身来迎:“如是,本好久不见你了。”

    我提身而入,忙撩摆跪拜:“贵妃娘娘千福。”

    倒似真真念着我一般,牙白装飘逸如浮云,掠过地上不停磕头的女子,掠至我眼前,素手一扶:“听说柏安纳你为妾了,真是喜事,本也为你高兴。”

    我微微垂头:“谢娘娘挂念。”

    我被江妃牵了手直往里面去,边走边道:“本有东西送你做礼物,事出太急,礼物刚刚备好,还不及送到瀛苑里赠你呢。”

    女跪下身,将锦盒递到江妃手里,她婉约一笑,又赠予我手:“看看可是喜欢?”

    我打开扣结,探目一瞧,视线一滞。原是这般,与我当初猜测无半分出入,瀛苑里果然有她的人。

    “跟了柏安身侧那么久,你应是知晓,这几年他子大变,妾室也纳了四房,却一直不见有所出,但说为了迎娶正室夫人而等着,也说不过去,倒是如是你,单单让柏安如此上心,这是好事,本亦是看着你长大,倒也很是喜欢你。”

    “娘娘垂爱,如是自是感激不尽。”

    “受得垂爱之人,亦有她过人之处,便如外面那人,只是凭着几分小聪明,自认为是迷住了男人心思,可翻云覆雨,坏了规矩,岂不愚蠢至极。男人床第之间的甜言蜜语,怎可作数?本若是不教她,怕是到最后,凄惨是她。”

    江妃轻端骨瓷杯盏,浅浅啜了一口,又笑:“我那皇儿倒也比不得柏安,谁让自古都是这个理儿,痴情人偏与无情人遇呢。”眼梢一撩,她在看我,衔笑凝眸。

    “九皇子天之骄子,岂是他人能比,又道是多情似无情,最是无情的那一个,总是笑到最后的那一个。”

    江妃闻言,笑出了声音,指着我道:“如是聪慧,本可是从前就知晓的,犹是你那股子不卑不亢的劲儿,本最是喜欢呢。”

    “娘娘。”公公躬身站在厅室门口,恭顺道:“娘娘,小夫人昏过去了。”

    江妃侧眼:“身子骨还真是娇弱,送她回皇子府吧。”

    公公应是,俯身退了出去。

    美眸婉转,笑语嫣然:“也只有如是这般,才得本道句心里话。”江妃轻叹了叹,问我:“他,待你可好?”

    “侯爷待我不差。”

    “本若说了,你可别恼,只当是本心里念着你,想着你好。”

    我微微一笑:“如是自是知晓的。”

    “听说,柏安最近流连声色之所,你进门也没几日,只怕是……如是,你,不恼?”

    我轻轻摇了摇头:“就算如是什么都不懂,却仍旧认得清两字。”

    “哦,是哪两字?”江妃饶有兴趣看我。

    “本分。”

    能笑,便是我真的懂了,很多事,我无法决定,也不可能改变,除了看淡,亦或者假装看淡,别无他选。更懂得,落势之时,也莫不要太过流于表面,免得到最后沦落得满盘皆输的下场。

    江妃着实细细的看了我一遍,半晌,方才调过眼,悠悠道:“本以为,乔家一事,你多少是立了功的,他会待你不同,也无可厚非。可终是世事无常,他到底还是辜负了你。”

    我微笑,不悲不喜,静静看她,想她所想。

    “如是,你应清楚,若是他日正室夫人过了门,瀛苑怕是就要废的。人人皆知,柏安是本娘家侄子,迟早会受皇上重用,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身份,能跟着柏安住进侯爷府的女人也只有公主身份可配。若是他还念着旧情,公主又心存仁厚,也可带喜欢的女子入府继续伺候,却必定不会是瀛苑里所有女眷,总要有取舍。

    想必这取舍,连公主也要看看那几分薄面到底要不要卖给本,更别说是柏安了。想来哪里都是一样,后也好,后院也罢,女人之间的战争,说穿了并非全是为了男人,也是为了我们自己。”

    江妃动动身子,换个姿势:“如是,道一句真言,若是凄苦的望着男人背影乞怜求爱,不如指望你自己,抑或者说,你不如指望本。”

    我莞尔,起身微微俯礼:“得娘娘垂爱,那是如是的福分。”

    江妃笑:“你如此乖巧,我喜你,又岂会亏待了你?”

    留在中用过晚膳,又与江妃小谈片刻方才从里出来。天色渐晚,早是掌灯过后的时辰了,衔珠见我一路无言,有些不知所谓,等到公公将我们送出门口,上了马车,她才开口问我:“小姐,娘娘送了什么?这么重。”

    “戒言。”

    “戒言?”衔珠纳罕。

    “衔珠,我乏了,别让我多说话了,这东西回去便收好,对他人莫提一二。”

    衔珠应是,不再声响。我靠着窗,头疼欲裂,像是翻江倒海了一般,让我忍得很是辛苦。我想,晏柏安一定懂得,但凡可动摇的东西,都不是亘古永恒的,所以,有未必胜于无。

    江妃言下之意,也无外乎是玩个局中局的把戏,今日可拉拢我,未必今日之前,她不曾拉拢他人,若是论及最严实合缝的眼线,又哪有比枕边人更让他防不胜防的?本是世事无两全,太极致的东西反而更有机可乘,聪明也是如此,这便是物极必反的道理。

    车走了一半,约莫在蒋筎下车的地方复又停下,帘子掀开,带进一阵凉风。我本是阖目休憩,只觉得眼前一亮,似有人提着灯笼靠近。

    衔珠一动,低低唤了句:“侯爷。”

    我睁眼,煞是意外,但见晏柏安挑着灯上了车,面上有笑,将我全身上下瞧了个遍,轻声问:“累了?”衔珠看我笑笑,放下东西,起身出去了。

    晏柏安撩摆坐近我,倦了凉意过来。

    “不是蒋筎来接我吗?侯爷怎么来了?”

    晏柏安挑眼:“我也是从皇子府刚回来,刚巧一路碰见。”说罢伸手扶我眉间:“刚好九皇子那里送了些上好的山参过来,回头让衔珠炖些给你补补身子。”

    我转眸:“九皇子那里可是一切安好?”

    “恩,前些日子才娶进一房小夫人,现下和乐的很。”

    我敛目,不再声响。

    “江妃娘娘唤你过去可是有事?怎的送了这么多东西?”他弯腰,捡起锦垫上的画卷,自顾自解了看。

    “是有事想让我帮出出主意。”

    画卷尽展,图上有女,妩媚妖娆,细眉长眼,一身装典雅而端庄,那是皇上最宠的七公主,也是江妃与我道,想让我给晏柏安先过目的未来妻子。

    她说,十年时间,各自有一份心思在,那便是修来的缘分,由我出面劝他,总有一日,会有许多人念我好。我微微弯起嘴角,见他似乎看得入神,心里缓缓疼着,疼的眼眶又灼又紧,那一窈窕淑女不是早就与他芳心暗许了吗?何须我多余?

    “只为这事?”片刻,晏柏安抬眼,嘴角衔笑看我,随手将画卷丢在脚边,不再多看一眼:“如是,觉得七公主如何?”

    “美人。”我轻吐两字。

    “如是也是美人。”

    我挪眼,看晕黄灯光下,晏柏安凝神虚目的样子,苦涩似水慢慢在心头化开:“她不止是美人,她还是贵人。”

    晏柏安笑:“江妃请人,绝不会简简单单只为了这么件小事。”

    “荣华富贵从来不是件小事,尤其是对于你。”

    他倾身,靠我极近,身上熟悉的淡淡味道幽幽可闻:“亦或者也想着就近找个人盯着我,就似那时,我那般办法盯着乔清然,如是,你说,她可是动了这心思?”

    我看着他潋滟双眸,突兀笑了:“你怕?”

    薄唇轻启,淡语:“从小到大,我便只怕过一件事,除此之外,你可曾见有我怕过?”他探指略过我唇畔,浅笑:“可无论如何,我都愿意再信你,如是,你是不会再背叛我的,是不是?”

    不知怎的,看他那般卓绝容色,只觉得心头搅得快要发狂,又是嘲讽,又是断然不愿再信半分。

    从前他说的话,我仍旧记得深刻,他说,这世间没有什么能亘古长久,思及此,面上不由得冷了三分:“你怎知我不会?”

    他的手臂穿过我颈间,挑起窗口的帘子,含目远望道:“因为老天有眼,总有公道。”

    那副七公主的肖像图终是被晏柏安拿了去,我拖着疲惫的身子回到园子,衔珠开心的不拢嘴:“小姐,侯爷可是为了迎你亲自来的?”

    “不是。”

    “蒋筎送了山参过来,我去给小姐炖汤去。”衔珠喜滋滋出了门,留我一个在房里发呆。

    晏柏安确是特意走了这一遭,也似乎将江妃的打算看的一清二楚,可见他们姑侄之间也并不太平,可就七公主这件事来说,却是个于谁都只利无弊的买卖,晏柏安心里清楚,必是会从,也自然无需我多余。

    而江妃绕了三道弯的与我谈论,也无非是让我懂得一个道理,晏柏安无情,与我也无意,我唯有攀上她这个枝头,方才能在公主下嫁之后,得到寸余立足之地。

    可我仍旧纳罕,缘何她选的人是我,便是晏柏安待我如何,也与他效劳九皇子毫无关联,偏偏乔家的事她还旧事重提,是点我,还是吓我?

    打开锦盒,那尊白玉雕的送子观音静静躺在缎布之中,怕是那次晏柏安未送避孕药汤的事已传到她耳朵里,可她只知我未喝不知他晚送,晏柏安借此试我态度,反倒差阳错的让江妃漏了马脚,我猜瀛苑有她眼线,果是如此。

    送子?谁人不知安国侯不生庶出子嗣,现下她将观音转送与我,也是想让我看个明白,即便是晏柏安愿意留下孩子,她若不许,便万万不会成事。

    再与今天晏柏安的种种行径连在一起,我甚觉他与江妃之间不止是隔阂那么简单,很明显,晏柏安再防她,防的厉害。那些尔虞我诈,暗涌玄波闹得我额际更痛,我合上盖子,起身去开窗吹风。

    许久之后,衔珠端着汤盅进了院子,浓浓药味的四溢,还没见人,便先闻到了味道,门被推开,跟着衔珠一起进来的还有许清漓。

    “妹妹,你可是病了?”

    “只是略略染了风寒,不打紧的。”

    我见她似乎有话要说,我让衔珠放下汤盅先行离开,等衔珠走了,许清漓方才朝我靠了靠,轻声道:“妹妹可知,姐姐我今日遇见了怪事。”

    我闻言,抬眼看她,心下一定,已是有数。

    “姐姐遇见什么事了?”

    “如是,今日在我园子深处的小路上,发现一件大红喜袍。”

    我装疑:“喜袍?怎会又多出一件?”

    许清漓亦是心有犹疑,只是细细看我眉眼,道:“金凤那件事已是惹怒了侯爷,不知后院之中,哪来兴风起浪唯恐天下不乱的人,若是再被侯爷知晓,少不了还得有人得丢了命。”

    “姐姐可是与他人说了?”

    许清漓摇头:“哪里敢说,命攸关的大事,也只敢跟妹妹一个牢靠人说起。我本也不愿理会,可东西本是在我院子路上发现的,若是传开了去,哪容我争辩清楚。”

    “那姐姐打算怎么办?”

    “这可如何是好?”许清漓急的额头上生出细汗:“若让我猜,少不了东院那两人的主意,平日便从不消停,处处与我针锋相对,到底不知是哪里又惹了她们不舒服了。”

    正说着,门突兀地被撞开,进门的人不是衔珠,而是许清漓身侧的丫头,进门便瘫在地上,哭到:“夫人,不好了,东院的环夫人喊着丢了那只珍贵的夜明彩珠簪子,正闹得不可开交,现下里闹到侯爷那里,说是要搜我们园子。”

    许清漓手中骨瓷杯猝然落地,摔得粉碎,愣愣站了身,转而看我,急道:“妹妹,这可如何是好,定是汪筱环玩的把戏,引我上钩,现下来搜那套喜服来了,找我麻烦。”

    她死死捏住我手腕,掐得生疼,面上早是泪如雨下:“妹妹,怎么办?帮帮我,求你帮帮我。”

    “这……”我抬头,隔着许清漓望向衔珠,衔珠会意,连忙上前道:“漓夫人,不是我家小姐不帮您,只是,搜了您的院子,以两位夫人平素的子看来,也不会放过我们小姐的院子。若是被寻见了,岂不是弄巧成拙了?”

    “如是,念在我平日里待你还不错,帮帮我,只要她们搜了我的院子,我必会让元红抄小路赶在她们来之前处理掉东西,你信我,帮帮我。”

    “衔珠,你跟元红走一趟吧。”

    衔珠不愿:“小姐,事分轻重大小的……”

    我抬袖,给许清漓拭泪,轻声道:“姐姐莫哭,您若有难,妹妹岂能坐视不理?”

    不由多说,许清漓跟着那丫头急急赶了出去,衔珠看我一眼,略有担忧的问:“小姐,当真没事?”

    我弯弯嘴角:“你记得,千万别误了她告知你的地方,要提前去等。”

    “小姐,您说她会让元红去吗?”

    我收回眼,坐在榻上,端起茶轻啜:“元红不会去,必定会被其他事情困住手脚,若是到时有人问你,你一口咬定不知情就是了,晏柏安自是不会为难你。”

    衔珠踌躇,还放不下心,我瞧她,浅笑:“去吧,一场好戏,切莫演砸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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