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入九月,搁在江南是天高气爽、怡人心脾的金秋时节,可对北地行州而言,却是一派萧索清秋。

    庆云县各界代表穿着自家最隆重的衣物,齐聚在庆云、宁津两县的界碑处,一字排开。无奈晨风凛凉,代表们在枯站了半个时辰后都打起了轻微的哆嗦。这些平日里讲究气派的人物终于失了优雅,丢了风度。

    和母亲坐在马车里、好奇地掀开帘子四处张望的徐雅堂,在发现他们目的地的同时,看见的就是这样一副情景:一队瑟缩着脑袋的士、农、工、商。“扑哧”一声笑刚喷出一半,又悄无声息地化去。队伍为首的男子,身着官服,一手垂在身侧,一手拢在腰际,风过处,不为所动。好挺拔的身姿。距离一点一点拉近,那个人的眉目也像浸在水中的雨花石上的乾坤,渐次清晰。眉毛、眼睛、鼻子、嘴唇,五官和身形是一般的干净、英挺。不过,俊则俊矣,就是有点冷清。

    “原洪桐县徐家营千户长徐大勇参见知县大人。”徐雅堂瞧见父亲翻身下马,向那个人单膝跪了下去。徐大勇这一跪,他身后浩浩荡荡的千人队伍也就纷纷驻足,骑马的下马,坐马车的下车,都行了该行之礼。

    虽说大炎朝军队编制自成体系,并不受制于地方官员。但既然都食的朝廷俸禄,守一方水土,护一方百姓,其中的关联干系又怎能分割得清清白白?互迁互让,互敬互爱,方为上策。徐大勇从一名小卒做到千户之长,自然深谙此理。因此,他给庆云县知县沈知微施的礼是拿捏了分寸的,不卑不亢,又给足了知县面子,恰到好处。而沈知微这边也是个通透的明理人,否则何必纠集这样一队人马来吹大清早的冷风?两厢一番打量,会意一笑,领头的通情达理,这以后的日子大概是不会难过了。

    “徐千户请起。”沈知微双手扶起徐大勇,笑得温文尔雅,“住处、田地,该办的都安排好了。我们这就开始安顿移民吧。”

    徐大勇刚想启齿说好,只见一个人影迅速闪到跟前。“您就是知县大人哪。哎呀,刚才太远了看不清,这近处一瞧,可真是俊哪……”李巧芬大大方方地笑着,仿佛夸的是个寻常人家的孩子。

    徐大勇站在后边,五大三的男子窘得脸红到了脖子。徐千户惧内在洪桐县从来都不是个秘密,但初来乍到就让人看笑话却出乎徐大勇的意料。部下们怕是都憋着笑了。无奈地扯了扯李巧芬的袖子,半是劝说半是道歉地:“别对沈大人失礼。沈大人,这是贱内。”

    “哦,原来是徐夫人……”沈知微正要有所动作,李巧芬就止住了他,“嗨,什么徐夫人,那么客气做什么?叫我徐大娘就行。往后大家一定会多多走动的,我们家大勇还得靠您多照应呢。”

    沈知微依旧带着他温文尔雅的笑容看着这对一个窘迫,一个坦然的夫妻,不觉加深了笑意。恐怕今后的日子何止是不难过,还会很有趣吧。

    “娘,大伙都等着急了呢。”徐雅堂缓缓走到母亲身边,挽起她的胳膊,嘴里小声地说着话,眼神却飘向沈知微,娘亲说的果然不错呢。

    “小堂,还不快见过沈大人。”徐大勇拉着徐雅堂就要屈膝,沈知微又是一次相阻,“免了吧。”略一抬眼,跟前的少年正一瞬不错地盯着自己,墨黑的眸子,丝毫不掩饰里头的新奇与顽皮。

    徐雅堂低头看了看托着自己手腕的那双手,白皙得似乎有些失温,便覆了上去,“大人,你的手好冷。”

    少年的手,温润、细腻,竟不像行伍出身的徐大勇的孩子呢。真一个朗朗少年呵。

    “小堂,你太无礼了……”徐大勇跺了跺脚,还想说些什么,沈知微却□话来:“不妨事的。”言毕,宽容展颜。徐雅堂对着那个笑容,有瞬间的失神。仿佛一阵风乍起,吹皱了一池春水。

    行州在地理位置上九达天衢,乃兵家必争之地。因此朝廷划拨而去的移民都是军籍。而其瞎属庆云县又东邻运河,徐大勇率领的这批军籍移民就扎在了县城东北角上,沿袭了旧称,还称作“徐家营”。

    沈知微坐着轿子从城南的县衙往徐家营去,一路上都在琢磨该办个什么仪式以示对移民的欢迎才好。他是进士出身,二甲第一名,受济北府知府杨客卿的举荐,十九岁便出任庆云县这一军事要地的地方之长。他想起去年大雪,赴任前一晚,在杨府,他心生忐忑,未知前路漫漫,可会负了世伯的期望。杨客卿反问他是否记得三国里的彝陵之战,陆逊火烧连营,一战而成名。移民安置,两地交融,确是一块难啃的骨头,但只要他使劲嚼碎了,日后自是平步青云。宝剑锋从磨砺出。当时杨客卿说完此话,拍了拍他的肩头,他觉得肩上似有千斤重担。不过,回想昨日和徐大勇见面的情形……笑意不自觉地就浮上了脸庞。

    沈知微和徐大勇沿着运河慢步行走,一面商量着主意。行至一处浅滩,徐大勇掬起一捧水来,心思像是飘向了远处。“沈大人去过山西吗?”

    “不曾。”

    “秋风起兮白云飞,草木黄落兮雁南归。兰有秀兮菊有芳,怀佳人兮不能忘。泛楼船兮济汾河,横中流兮……横中流兮……”徐大勇绞拧了眉,烦恼着记不起的诗句。

    沈知微踱开几步,接口道:“横中流兮扬素波。萧鼓鸣兮发棹歌,欢乐极兮哀情多,少壮几时兮奈老何!”

    “对对对,就是这几句。”徐大勇豁然地搓了搓手,“我就说我一个人,哪整得了这些。都是小堂,就是我儿子,昨天见过的,说这是汉武帝夸我们家乡的歌辞,非逼着我背的。嘿嘿。”

    “令郎今年多大了?”

    “十五了。”徐大勇一拍脑袋,“对了,沈大人,不晓得这儿哪家学堂先生的学问最好?因为移民,小堂的课业已经拉了有一段时日了。”

    “本县声誉最好的学堂莫过于同征学堂。严先生是家父的旧相识。改明儿我写一封帖子,您带着……小堂过去便是。”

    “好好,多谢沈大人了。”徐大勇夸张地作了个揖。“不是我夸自家孩子,您别看我不懂文墨,可小堂不随我。以前的先生们都说这孩子是个可造之材,让我和他娘好好管束他用功读书呢。”

    沈知微浅笑颔首。他想到那双手,那份温度,是不太适合舞刀弄剑的呢。

    “多好的水啊。”徐大勇的视线又回到了运河之上。

    沈知微闻言,俯身拂开一片水纹,忽然就闪过一个念头。“千户长,您看咱们办个庙会如何?”

    “在这水边上?”

    “在这水边上。”

    “好啊!”主意已定的二人相视开怀一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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