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宇冷笑,说:“反正你就是为了你的面子。”
    余声说教:“这不是面子的问题,你要知道礼貌待人。”
    余宇说:“那你怎么不礼貌对我呢?不理人家就是不礼貌,你也没理我呀。”
    问题又绕回来了。
    余声说:“那你说怎么办?”
    余宇说:“我不知道。”
    余声沉默。他过往的经历里也没有教育孩子这一项,余宇油盐不进,他也束手无策,对待余宇,余声是本着宽容态度的,一方面他确实觉得自己没有能力也没有必要真正去扮演一个父亲的角色,另一方面,他也不想成为自己少年时最讨厌的那类家长,两下为难,余声最终决定妥协。
    余声说:“也就是说,如果我没有只顾着他们不理你的话,你也不会这样任性?”
    余宇说:“或许吧。”他又说:“我没有任性。”
    余声无奈笑笑,说:“这还不叫任性?像小孩一样。”
    余宇还是说:“或许吧。”
    余声起身,看着他蓬蓬的头顶,他又想起二人第一次见面时的情形,余宇的头发自小到大都是这样,细细软软,余声抬了抬手,想揉揉他的脑袋,最后还是拍了拍他肩膀。
    “你不是小孩了,余宇。”余声说。
    余宇没有说话。余声出门去,房间里又剩了他一人。
    余声救火能力一流,在心里完成了二人相视一笑的和解环节,用大度把争吵的火苗扑灭。一切仿佛顺理成章,可焦味依旧存留着,挥之不去,未开灯的房间里黑洞洞的,黑色在夜与焦糊的墙壁之间辗转。余宇对于吵架是有些意犹未尽的,他没想到居然就这样结束了,他内心大概是有些期待的,在他自己完全没有意识到的维度,他模仿着父子间寻常的争执,像正常家庭的同龄人一样。
    只是无人回应。
    他们缺少了些成为父子的条件,而不仅仅是血缘关系方面的。
    老师阅卷速度飞快,月考的卷子很快贴出分数来,余宇踌躇再三,才决定去看。
    他同桌也在那儿,拍着他肩膀:“啊,你这次考得好好啊!”
    余宇难以置信,确认再三才敢相信。
    他居然考了第十九名……
    “哎,”余宇叫他同桌,“你帮我看着点老师。”
    同桌纳闷:“看老师干嘛?”
    余宇四顾,偷偷摸摸地掏出手机来拍了张名次表,第一次还给拍糊了,又重拍了一张,迫不及待地给余声发过去。临近上课的时候,余声才回复道:恭喜了!余宇趁着老师还没进门,连忙看了一眼,又有些失望,把手机塞回口袋里。上课的时候,手机突然震了一下,从贴在他肚子那块的地方顿时萌生一股痒意,一路挠到他心里去。下了课他掏出手机一看,妈的,居然是推送消息,余宇黑着脸把应用通知全部关掉。
    余声说到做到,发下成绩来的那个周末他们就开车去h市了,一路顺畅,没有堵车,只是天气不太好,车子开在半路上,下起雨来。余宇把车窗开了个半开,雨丝细密,风乖乖地从正北吹往正南,没有一丝雨飘进车子里,泼进来的只有雨湿漉漉的气息。
    老余发丧的那天,也如今天这样小雨鳌w娣卦谏缴希他们踩得脚上、裤腿上全是泥巴。
    余声在山脚的村子里买了黄纸和香,他们的车从柏油路上开下来,轧过凹凸不平的水泥路,又转到崎岖的山间土路上去。
    “下来吧,”余声熄了火,把车停在路边,“车过不去了,我们走过去。”
    只是一个月的光景,山上恍如隔世,上次来这里,四处还是光秃秃的,山石裸露着,流着黄泥水,连雨都是黄色的,这回的雨中却已添了星星点点的绿,不是很亮,淡淡的,坡上冒出一溜青茬。坟山山如其名,近近远远全是坟包,睡在冬天的树还未缓过来,遍山都是它们落下来的叶子,灰褐色的,腐烂的孔洞像是斑斑锈迹,如同某种蝴蝶翅膀的颜色。越往上走,树木愈少,最后只剩下稀疏散布的坟墓。
    老余的坟在视野开阔的山顶上,之前烧纸的火盆倒扣在旁边,余声把它翻过来,里面潮潮的。他们不是什么大家族,老余只有一个姐姐,才不到四十便去了,老余的丧礼不是很热闹,给他扫墓的人也只有余声和余宇两个。
    香炉是余声自己带的。老余去世后,他便买了一个放在家里,香插在上面,也不点,有时候就静静端详着,发小半天的呆。
    下着雨,做什么都不方便,余宇撑伞,余声把该点的都点上,黄纸在土盆里很快变成黑色。
    余声磕了个头,余宇把伞递给余声,也要磕。余声把他的伞推回去,说:“算了,都是泥。”
    二人并排站着,谁也不说话。
    一会儿,余宇说:“我想和爷爷单独呆会儿。”
    余声凝视他几秒,指指不远处山头较平的石头地:“那我去那边等你。”
    “嗯。”
    石头平地那处距离老余的坟墓并不很远,余声走过去,开始背对着余宇,注视着山下,一会儿又忍不住回头往余宇那边望,怕出什么状况。其实也没什么状况好出,余宇就老老实实地站在那里。余声看见他好像在说话,嘴巴一张一合,但听不清他在说些什么,一会儿余宇转了转伞,遮住了脸,余声连他的嘴型也看不到了。
    他会说些什么呢?余声不由自主想。可能是汇报自己现在的生活吧,比如月考破天荒考了第十九名。余声这样猜测着。又是一会儿,余宇抬起伞来,跟余声互望一眼,余声走回去。
    “你说了什么?”余声问。没等余宇说话,他又说:“爷爷知道你考了十九名,肯定很高兴。”
    余宇心不在焉地转着雨伞,说:“我没说这个。”
    余声好奇:“那你说了什么?”
    “不告诉你。”余宇说。
    余声无奈:“好,好,好吧。”
    余宇又问:“你也有话跟爷爷说吗?”他语气迟疑着,说:“我可以回避。”
    “不用啊,”余声说,“不用回避。”
    余宇不出声,等他说话。
    余声定了定神,望着老余的碑,道:“我的话都在心里说完了,只有一句要说出声来的。”
    他这样说了,但又卡在这里,不肯立刻说下去。余宇问:“说什么?”
    “对不起。”余声说。他这样说道,他要说出来的就是这三个字。接着他又轻轻说:“可惜听不到了。”
    余宇静静站着,一言不发。他想要安慰余声几句,但又不知道该说什么。
    余声用力眨了两下眼睛,沉默良久。
    对于老余不再歧视同性恋的事,他太意外了,他没想到有一天他竟然会在那样一个稀松平常的时刻得知这个消息,他更没想到,他是从别人口中得知,而彼时老余已经不在人世。他怨恨的最多的其实是自己,他后悔为什么要那么鲁莽地出柜,他一辈子都把这件事压在心里不说又能怎样呢?可他又无法与老余两个人心平气和地谈谈,他们不断地砌着彼此之间的墙,又不断地将这堵墙用蛮力打破,最后二人头破血流得被碎砖石埋在下面,隔阂和争吵从未消失过。明明绕过去就好了,可他没有这样做,他应该迈出这一步的,但是他没有,仿佛他当时浑然忘记了这世上还有个词语叫作和解。
    火盆里的纸烧光了,二人打算下山,临走前,余宇还是在老余坟前磕了个头,膝盖被雨水阴湿了两块,站起来的时候,裤子上粘着黄褐色的湿泥。
    土路蜿蜒崎岖,不太好走,余宇一不留神,踩在一块滑腻腻的石头上,跌了个跟头,崴到了脚踝。挽起裤腿一看,他的脚腕已经有了肿势,小腿上也有几道擦伤,正缓缓渗出血来。
    “我背你下去。”余声说着蹲下身来,示意余宇趴上去。
    “不用了吧,”余宇说,“我慢点走就行了。”
    余声站起来:“你能走吗?”
    “能啊――啊!”余宇刚迈了一步,伤脚疼痛发软,整个人往前歪去,余声本来打算背他,正好在他前面,及时扶了他一把,余宇稳稳撞在他怀里,顿时觉得有点丢脸。
    “还是我背你吧。”余声说。
    “嗯……”
    余声背着他,余宇打伞,把二人都遮在伞下。他伞打得很低,伞面几乎抵在后脑勺上,雨伞像是小棚子一样把他俩罩起来,在雨中划出一块二人独属的小天地。余声脚步稳健,背着余宇也不觉难以掌握平衡。
    “下雨天走路的时候要看准路再走,”余声说,“你刚刚踩的地方太滑。”
    余宇趴在他背上,“嗯、嗯”地应着。
    他们来之前商议的是在酒店住,老余的老房子一个月没住人,去了还要打扫,余宇本来是不愿意的,余声态度比较坚持,后来余宇也没说什么。他们走在山路上,余宇旧事重提:“我想住在家里。”
    余声的声音从前面传来:“不是说好了住酒店吗?”
    余宇把头靠在余声肩膀上,说:“我就是想住家里。”
    他语气像撒娇一样,余声笑了笑,说:“回去还要打扫,只是在酒店睡觉而已,白天我们呆在家里。”
    余宇说:“白天晚上我也想在家里。”
    余声不再说话,算是用沉默表示否决。余宇见他不答应,就把头抬起来,不再伏在他肩头,只有两条细细长长的胳膊晃在余声胸前。
    余声没话找话,问他刚刚跟老余究竟说了什么,余宇反问他在心里给老余说了什么。
    “我就是说你现在跟我住一起,有我照顾你,让他放心。”余声说。
    “啊?”余宇趴下腰,说话的时候正好对着余声耳朵,“哦……”
    余声问:“哦什么?”
    余宇说:“我也说的这句……”
    余声笑了:“你也说的这个。你照顾我什么了?”
    “我……”余宇顿了顿,说,“你自己想。”
    余声又无声笑起来。
    余宇又说:“我真说的这个……我跟爷爷的约定就是这个。”
    余声倒不是说不信,只是觉得余宇装大人的样子可爱。
    他们接着往山下走,余宇把头又靠回余声肩背上,随着他走路起起伏伏。
    “你什么时候也让我照顾……”余宇小声嘟囔。
    余声忍笑,说:“等我老了,就靠你照顾了。”
    余宇没说话,兴许是觉得等余声老了还是件很遥远的事。
    他们在山上沾了一身潮气,回到车里,车门关过去,严严实实的,把春雨的寒意尽数挡在外面。余宇刚刚执意要蹭掉鞋底上的泥再上车,余声撑伞扶他,手掌靠在余宇肩头的织物上,掌心全是雨天的湿冷。他们接着向市区驶去,进了内环,车流立刻拥堵起来。老房子旁边有所初中,临近学生放学的时间,向外走的学生们,来接的家长,各种车子把整条街挤得水泄不通。余宇靠在车窗上,看着沿街的每一家店铺,它们的牌子都是如此熟悉。他等得迫不及待,想说要不他先走回去。余宇往前趴腰,刚想开口,伤脚撑在地上又疼得闷哼一声。
    “怎么了?”余声问。
    余宇抬着腿,不敢着地:“没什么。”
    余声说:“我记得前面有个诊所吧。”
    “嗯。”
    余声又说:“一会儿去看看脚。”
    余宇说:“不用了。”
    前面的车终于动了,余声打方向盘转到旁边巷子里:“看看吧,你周一还要上学,一直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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