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重请来陈策和童仲揆,孙公公华丽大变脸,向二人趾高气扬、端着架子宣旨,听得二人都是一愣,遗憾地瞅了沈重一眼,坚定地叩头而拜:“臣遵旨!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沈重一旁瞧着,心中恶狠狠咒骂着朱由校不仗义,中和殿的一见钟情,孤军入辽的大义凛然,两战定辽的盖世功勋,火攻水淹的千里救援,二百万两的内帑供奉,竟然不如一个奴婢的一句话。

    一句话夺走了苦心积虑弄到手的川浙军,一句话赐予了登州卫、威海卫的水师指挥权。辽东稳定后,也该回京一趟,与朱由校再续奸情,否则内有阉党掣肘,外有东林和天下文官的嫉恨,自己和定边军还不被人玩死?嗯,还有朱由检,这个现在的冷灶,未来的热灶,也要大烧特烧才是。

    还有天启朝的无敌二人组,未来的九千岁和皇帝奶妈客氏,自以为能随心操纵天子,还跟我玩权术心眼,真是小看了朱由校这个外似白痴,实则奸猾的坏水。

    这小子用你制衡朝臣和太过强大的东林党,用老子制衡辽东经略重臣和明朝最善战的九边精锐,更不用说老子还担着恶名抢掠江南海商,给这个贪财小子充实内帑。真以为靠着喂过几天奶,做过几天三陪,就能借着天子将自己踩在脚下?且得意几天,等我回京,咱们再好好叙叙交情。

    孙隆当然不知道只是宣旨的一瞬间,儒雅温和、清风明月般的沈东海就已经是一肚子腌臜。孙隆仍是昂头带着通身的皇家气派,不阴不阳说道:“熊经略就要孤身赴辽,尔等也不要耽误,正好都在船上,便请沈大人准备一二,送尔等绕辽南直赴山海关吧。”

    陈策起身领命,走到沈重身边,拱手说道:“本想在大人麾下,齐心协力扶起辽南铁壁,如今皇命在身,怕是不能如愿了。老夫就此告别,都是军中爷们,这救命之恩、离别之情也就不多说了。想来辽东风雨不息,此后万里征战总有相会的时候。”

    陈策说完,川浙将领也围过来一齐拱手,眼圈皆红,却哽咽着说不出话来。

    沈重上前握住陈策的双手,看着童仲揆、戚金、秦民屏诸人,微微一笑道:“千里生死相依,两月一锅而食,即是同袍兄弟,何必效那闺中女子。马成!”

    马成上前应命:“末将在!”

    沈重笑道:“多备粮食淡水,人手一套铁甲,为川浙同袍补充火药,再开仓十万白银,为川浙兄弟壮行!”

    马成大喝:“末将尊令,必为川浙兄弟用心准备,不使同袍受苦。”

    陈策刚要推拒,看到沈重挪揄的目光,便哈哈大笑,洒脱道:“川浙男儿本就是定边军一员,老夫倒是矫情了。谢过沈大人,谢过马指挥,谢过定边军手足!”

    须弥岛渐渐模糊,阵列铁甲渐渐变成一条细线,熙熙攘攘的人群渐渐喧闹不再,定边军水师杨帆远航,沿着辽南近海,奔向遥远的内陆雄关,山海关。

    陈策等人立在甲板上,久久凝视着消失的须弥岛方向,皆是感概不已。忽然,一个定边军水师将领上前,送上一坛美酒,还有一封书信,言道是沈重临时吩咐,命令呈与陈总兵。

    陈策展开书信,清新秀丽的字体密密麻麻,从广宁未来的局势预判,到辽东文武欺诈,还有熊廷弼和王化贞的脾气背景,以及川浙军日后的供给,一一道来,细心嘱咐,一片挂念之心,浸透白纸。陈策默然而叹,最后几行真情便由眼入心,再难忘怀。

    “将军为国一向不问难易,川浙闻令从来不避生死,慷慨赴辽如斯,救援沈阳如斯,此去山海关恐亦将如斯。为国为民,武人当死战,乃是吾辈追求,但万勿轻言牺牲为盼。辽东风雨,短期难止,九边精锐,名不副实,朝廷不稳,文武倾轧,国事颓废,后力难继。将军当思之慎之,勿要轻率浪战,为我大明保住强军,以待将来也。此去山海关,北上广宁,能战则战,当守则守,需撤则退,旦有加罪,尽在吾身,必为川浙男儿遮风避雨也。此去万里,振奋九霄,烽烟起处,相逢可期。沈重顿首,依依惜别,仍有豪情,相约日后,珍重。”

    陈策仰天而叹,唏嘘不已,随手将信递给童仲揆等人,接过美酒佳酿,看着须弥岛方向的无边碧海,遗憾地说道:“海外仙山,近在眼前,却不能一窥究竟,终是遗憾。此山虚实不清,此地海天缥缈,却是辽东希望所在,那里有肯扶天的沈东海,有肯赴难的定边军,恨不能与之同生共死,共赴国难。”

    须弥岛上,送别了消失在万里大海的川浙好汉,沈重、孙隆一行怏怏不乐回到了指挥中心,召开了辽沈大战后的第一次军事会议。

    孙隆、马成、王福、吴天武、李晟、姜大丹、只身留下的水师指挥使蒋海山,沈阳新收的小弟铁毅,匠作营潘林、刘大江、王老蔫,医护营柳泽士、素娥,新提拔起来的胡大柱、刘大栓、石头,辎重营的郝大勇,定边军核心尽在其中。

    沈重笑道:“川浙虽去,仍在辽东,总有再见的日子,这媳妇总有入门的一天,何必垂头丧气。如今辽沈败局已定,建州损失虽重,南下就在眼前。我军日后行止,皆在此次议事之中,孙公公也不是外人,无须回避,尔等一一报来,一齐会商就是。若有力不能及,自有孙公公回奏天子圣裁。”

    孙隆一反对川浙军的高傲嘴脸,客气地冲沈重和定边军将领一拱手,含笑点头。

    姜大丹起身说道:“那就末将先说。今日刚刚收到辽南密报,只是为送川浙军,尚未来得及向大人汇报,辽南已经丢了。”

    定边军主将闻听,一齐扭头吃惊地看着姜大丹,就是孙隆也猛然起身大骇,唯有沈重纹丝不动,冷冷一笑说道:“是吗,详情如何?”

    姜大丹苦笑道:“大人率领骑兵营和川浙军一路南下,女真鞑子也没安生,少量铁骑南下,整个辽南竟是传檄而定,闻风投降。如今金州以北整个辽南,已尽数归于鞑子,辽南百姓已是建州顺民。这是鞑子的南下通告文书,请大人过目。”

    沈重接过通告,只见上面皆是汉字所书,言简意赅,条理分明,款款实意,毫不作伪,仿佛天命汗傲立眼前,对自己冷笑道:“我输建州,输了辽阳,输了青台峪,输了辽沈,可赢了辽东,小子服气否?”

    字喻辽东百姓知晓:

    我女真不堪明国欺压,崛起于建州,遂发七大恨征讨明国。

    一下抚顺、清河,明朝总兵张承胤以下万人授首。二战萨尔浒,败杨镐十一万明军,杀明国骁将杜松、刘綎。三战沈阳,两日破城,明国总兵贺世贤、尤世功战死,七万守军束手而降。四战辽阳,三日而下,明国辽东经略袁应泰以下,七万大军灰飞烟灭。自从辽东大地,任我予取予求,我大金八旗,女真铁骑,明国尚有何人,可以争锋。

    今信使南下,晓喻尔等知道,两军征战,罪在明国天子,罪在明国朝臣,不在百姓,不在黎庶,当放心投降,勿要白白抵抗流血,送了性命。

    我大金铁骑即将南下,特告诉尔等:

    抗拒者杀,俘获者为奴。降者编户,分与各个牛录,不贬为奴,不夺其财物。归来者奖赏,奉养我者厚赐。

    辽沈之战,明军伤亡几十万,我大金岂不死人?我大军入辽阳,尚不杀一人,不掠民财,分与土地,赐予耕牛,又岂会再杀尔等辽南未战之人?即使杀了你们,又能夺取多少财物,且只能得之暂时。而收养你们,你们可生产,可做生意,如此方是永久的好处。

    明国天子昏庸,明国官员腐败,你们困苦久矣。我今告诉尔等,尔等从此为我大金之民,尔等不平可诉于我的官员,官员不公,可直接诉于我,我必为尔等主持公道。贪渎的官员杀之罢之,强抢民财的女真杀之罢之,欺辱尔等淫掠女人的强人杀之罢之,我说到做到。

    只要尔等投降,凡剃发易服者,我必为尔等主持公道,视之大金子民,还赐予尔等土地和耕牛,勒令官员将领不得骚扰,让尔等过上好日子。若违反此约,我不得为人。望尔等好好考虑,速速来降!

    沈重长叹一声,将天命汗的通告传与孙隆和诸将,一时无话可说。

    姜大丹苦笑道:“鞑子骑兵护着信使和辽阳百姓,从鞍山一直向南宣贯,海州、耀州、盖州、永宁、复州皆束手而降,辽南几乎全失,若非定边军鼓动支持,金州以南亦不保。如今除了先期逃遁于海岛的百姓,辽南已尽是顺民。”

    孙隆耻笑道:“蛮夷无义,大话欺哄而已,百姓如此愚昧,怕是死无葬身之地。”

    姜大丹摇头道:“奴酋是这么说的,也是这么做的。原有大明官员一律留任,百姓性命、妻女财物尽皆保全。有降官盘剥献媚于鞑子将领,官员被免被鞭笞,女真将领被当众砍头。听说有些功勋女真将领,强抢民女淫乐,也被奴酋判决永世圈禁,之所以没杀,似乎是奴酋在萨尔浒立过誓言,死战者即使有罪,不得死于自家刀枪,只可圈禁。”

    一时间,会议室中,定边军主将和孙隆,皆是默然无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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