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牧自出门前,就总觉得心里不踏实。

    席上的几位,无一不是随便跺跺脚就能震动这滇南一带的人物,可说这小小的一桌席,囊括了昆城商政两界重量级人物。

    此次开设分号事宜,实在太过纠缠。时局不稳,滇南这边也不是刻意为难,例行公事罢了。

    秦掌柜见他好似心事重重,眯着眼睛宽慰:

    “苏大掌柜,且无须太过担心。你司开设分号已经是铁板钉钉的事情,来来来,咱们一起敬齐镇守一杯!”

    苏牧含笑点头,只好收起忧思,与秦掌柜一道,端了酒杯,半举,朝对首一位方嘴阔鼻铜铃眼的中年汉子敬去。

    那人“哈哈”一笑,说道:

    “能请到诸位前来,齐某人甚感宽慰,我还怕诸位有人太忙,没空前来咧!来来来,霍起!(喝)”

    此间没有军方人士,以齐镇守最大,众人听他这么一说,纷纷站起,空中虚敬,豪饮一杯。

    在齐镇守身侧,有一个俊俏少年,笑吟吟坐在一干奸商土豪中央,举止得体,神色镇定,丝毫不显局促,便是那齐玉桓了。

    见众人饮彼,他笑脸微扬,缓缓站起,双手平举筷子,左右环顾敬了个礼,说道:

    “小子吃饱啦!我那弟弟今日也在真仙楼设宴,小子说什么也是要过去一趟的,诸位叔叔慢慢聊!”

    低头对齐镇守说道:“爹,我过去一趟。”

    齐镇守知道怎么回事,点头应允。

    “齐贤侄真是青出于蓝,不光比你爹长得好,这举止谈吐,也是不凡啦!老齐,你有福喽!”

    “是啊是啊,贤侄生得好生俊俏,听说诗词歌赋琴棋书画舞刀弄枪无一不会,无一不精,齐镇守教导有方!”

    “小侄快满十五了吧?有对象没啊?老朽膝下一女……”

    “日后的滇南,必然是齐小哥的舞台!”

    齐镇守听着这一干马屁,面露得色,夸他儿子可比夸他有用多了,在场诸人都是老人精,神韵此道。

    倒是那齐玉桓,可能是此类吹捧听得太多,实在没有感觉,面上装出一阵腼腆害臊,眼里暗藏不屑,拱了拱手,便自退席。

    蓦地。

    “贤侄留步。”

    “哦?苏牧叔叔?”

    苏牧轻声叫住齐玉桓,说道:

    “贤侄去了真仙楼,若遇小女,盼代为传话,说我让她早些回去。”

    “好勒,苏牧叔叔,你放心罢!走喽。”

    苏牧望着这锦衣公子缓缓离开,心中还是有一阵阵的不踏实。

    那幽深黑暗的滇池海面,一道黑影,缓缓出现,身影随风飘摇,似徐似急,往真仙楼方向,仿佛踏浪而来。

    花宫月又与杨凌云对望一眼,均能看到对方眼中仿佛都在说:

    当今世上,真有人能踏波而行?

    任剑南也是哭丧着他的帅脸,开口对一干娃娃说道:

    “别管,快走!”

    话音未落,那箫声急转直下,骤然变调,萎靡之音,响彻楼里每一个角落,让人听了昏昏欲睡。

    一个黑瘦的身影,刚跑到楼边,本身身体偏弱,顿时着了道,噗通噗通一下一头栽倒,顺着楼梯,滚下了六楼。

    原来陈亚楠胆子最小,看情况不对,跑得最快,这会反而吃了个闷亏。

    此时若有人清醒,会发现六楼几个零星未走的客人,或趴在桌上,或卧倒在地,已然呼呼大睡。

    七楼的一干娃娃,即便年纪小,魂魄充满生机,毕竟都是普通人,都纷纷噗通、噗通、躺倒在地。

    苏忘昕也不例外,这箫声入耳,顿时觉得被什么东西摄了魂魄,小脑袋一歪,昏睡了过去。任剑南眼疾手快,伸手挽住。

    只有简担与王道灵还在勉强支撑,眼皮却也是如挂了千斤重物,随时可能昏睡过去。

    至于葛洪飞,大病方愈,实在抵不住这催眠曲一般的魔音,第一时间与众人一起“咕咚”一声倒在地上。

    几个呼吸之间,甚至都来不及反应,七楼众人,便纷纷倒地,躺在地上,毫无知觉,不知是睡着了,还是被人摄了魂魄。

    清醒的几人真真是想走,也走不了了。

    总不能把这一干孩子落在此处罢?

    简担终于还是昏倒了,他方才一直就在暗自呼唤王灵,却不知那鬼叔怎么地就没听见,半天也不出来。暗自问候了一句“鬼叔叔你坑我”便失去知觉。

    王道灵多坚持了几个呼吸,也是一头栽倒。

    杨凌云脸上表情最是惊怖,他虽是那人弟子,却从未见识过太多雷霆手段。此刻见那海上来客,相隔甚远,竟然能随意在刹那功夫,表现出如此诡异的实力,他是不知道该如何是好。自己那微末功夫,吓吓普通小鬼还行,对上这等莫测人物,无异以卵击石。

    花宫月也好不到哪里去。此番修为,踏波而行,隔空传音摄魂,自问再修行十年,也不能达到如此境界。

    “他不是靠武功。应当是用了什么邪法。师傅说过,能靠真本事一苇渡江之人,普天之下,若他死了,应当便再也没有了。”

    只有任剑南沉着一张帅脸,淡定说道。

    “若是道术或者邪门法术能够到达如此地步,也是不可小觑。”花宫月沉声说。

    不知道那人到底修习了何种法门,竟然能听到他们谈话,尖细的声音远远传来:

    “哈哈哈,井底之蛙,无知之徒。识相的速速退开,交出你怀中的女娃,以及那名唤作‘简担’的少年,可保尔等无恙!”

    花宫月眯了眯眼睛,很想看清楚来人是何模样,是否是那夜戴獠牙面具那人?

    那人开口说话,箫声却是从未断过。徐徐靡靡,隐隐约约,忽而遥远,忽而来到耳边,如雷霆降世,似情人低语。

    “尔等再犹豫片刻,‘五鬼囚魂曲’便要进入激荡神魂的阶段,届时连我也是不能控制,若造下些许杀孽,可怜了这诸多前途光明的少年,也非我所愿。”

    五鬼囚魂?花宫月眼睛收缩,猛然想起滇南一个遥远传说。

    在横断山脉深处,自古有一个部族门派,唤作“清幽派”,掌握通往幽冥鬼界的方法。其名取清净幽冥,净化乾坤之意。门下一带,多有彝族、哈尼族居住,擅歌舞音律,说是一个门派,不如说是一个少数民族聚集避世之地更为贴切。族内据说一直门风淳朴,虽然掌握诸多厉害法术,却从来不曾害人。

    在那诸多法术当中,这“五鬼囚魂曲”名声最响,它曾在约百年前一个清幽前辈手中,对抗太平天妖时候,杀敌无数,大放异彩。

    所谓“五鬼囚魂”,靠修行者本身的境界,通过音律,沟通冥府,拘来小鬼,按自己心意伤人于无形,据说当时那位清幽前辈,甚至在一次大战中,用上心头真血,放大术法威力,竟然请来了传说中的黑白无常二位老爷!

    这一段便是听上任宫主口述。

    此刻那杀妖灭鬼的厉害法术,竟然被此人用来对付一干十多岁的少年,清幽派何时堕落如此?

    形势急转直下。

    花宫月自问没有本事对抗这曾经凶名在外的邪恶法术。

    任剑南没有修习过道术,全凭自小义父教授内功强撑到现在,他略一沉吟,果断说道:

    “两位教官,不解决那人,今日怕不得善了。我家小a姐安危,请代为照顾。我去会会他!”

    花宫月点点头,应道:

    “老花清醒一刻,自然竭尽全力护住苏小a姐周全。”

    杨凌云也是点点头,能跟在一本商号大小姐身边之人,自然不会是庸手。

    任剑南并没有象诸位想象中那样直接从七楼飞身纵下,他是绝世剑客,可却不是能飞上天的小鸟。

    顺着那上来木梯,几个起落,下到楼下。

    海上那人仿佛能看到此间情况,一声尖细的冷哼,远远传来,箫声更是如大雨瓢泼,急急朝任剑南打来!

    楼上的花宫月与杨凌云,压力顿时大减。

    任剑南展开轻功,踏着夜色,飞也似的,朝那人急急袭去!

    那人好似有些焦急,音色渐渐透出一股烦躁,反而没有原先那般威力。

    七楼之上的花宫月,此刻发现,那箫声对整个七楼的影响,几乎消失!

    好大的压力,好烦躁的思绪,好难受的声音。

    好想就此身退,远远离开这是非之地。

    任剑南感觉到一阵莫名烦躁。距离那人越近,这股烦躁就越是难以抑制!

    眼前闪过苏忘昕那可爱的笑脸,闪过与苏牧自小的点点滴滴。

    不行!一定要灭了他!

    “喝————啊!!!”提起丹田之气,怒喝出声!功遍全身,两腿发力,左手握住剑鞘,右手捏紧剑柄,嗖!嗖!嗖!如离弦之箭,朝那海上之人射去!

    此时远远看去,任剑南的身影,颇有陆地飞行的威势,离那飘在空中御风而行也是相去不远。

    只等到得那人近前,便一剑斩灭他的生机!

    七楼之上。

    此时居然有人慢慢醒来。

    赫然就是那任剑南托付于花宫月的苏忘昕苏小a姐。

    花宫月大眼圆睁,觉得有些不可思议,若醒来的是简担或者那少掌柜王道灵,他还不觉得吃惊。

    苏忘昕抬头睁眼,看到一张大胡子脸,“啊!”一声惊叫,抬手便要扇去。

    花宫月一朵冷汗留下,抬手挡住那细皮嫩肉的巴掌,说道:

    “小女娃,别激动,你任叔叔打坏蛋去拉,把你托付于我。”

    此时彻底清醒过来的她,自然明白怎么一回事,做了个鬼脸,跑到楼檐边,望着那个急射出去的身影,一脸花痴样:

    “任叔叔真帅!”

    花宫月有些无语。

    “哎哟,晕死小爷了!”

    简担也悠悠转醒,坐着楼板上,拍着脑袋,他还是想不通为何那王灵不出现。

    花宫月奇怪的望着这两个小孩儿,其他孩子包括那王道灵,都是睡得死死的,这两人儿怎地就醒了?莫非他们魂魄强大如斯?

    简担还可以解释为修炼过那鬼物教的法门,可是这女娃娃难不成也练过?

    今夜真是咄咄怪事。

    任剑南发现,那怪人始终与自己保持一定距离,不敢让自己接近。

    他在前行,他在后退。

    此时以他的眼力,已然发现那人是踩了一个不宽的小木筏,才得以站在水面。不过能有如此速度,修为也是不俗。

    那木筏上的身影,也在暗地里骂人:

    麻痹的,那败家子可没说这小妞身边的保镖功夫竟然如此厉害,看似没有修炼过任何法门,老子最拿手的法术,对他竟然不起丝毫作用,看这架势还是个用剑的?可不能让他近身了,保命要紧!

    也是他太过谦虚了。

    任剑南此刻只感到脑袋要炸裂开来。那魔音灌脑的疼痛,比早些年义父让他练剑时候,每日反复抽剑几千次的疲惫感,还要来得酸些。

    不过他也发现,前面那人似乎在刻意保持距离,想来是害怕自己近身?

    为了以绝后患,任剑南卯足了劲,今晚是与这黑衣人杠上了!

    或许命运无常,贵人多舛。

    一干少年还在倒地睡熟。

    花宫月与杨凌云见危险已随任剑南追逐远去,松了一大口气,正转身准备叫醒一干娃娃的时候。

    突然感觉到一阵凉气,自背脊升腾而起。

    不好!

    转头一看,怒从心生!

    原来,一双安静的绣花单鞋,就那么突兀的出现在那上下的木梯塔楼顶上,一袭水绿绸衫,一个青面獠牙的狰狞面具,夹带着天地间阴冷的杀意,恍若死神降临,冷冰冰的目光,盯着前方众人。

    “交出这个少年,饶你们不死。”

    话语平静,不带一丝感情。

    干净的右手轻捻一个兰花指,肤色冷冽,指向简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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