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洛河两岸红梅夭夭,花柳桃树上(枯枝没花)垂绦万带,河里莲灯点点兼有画舫游船往来不绝,岸上的粉黛少女们三五成群或放花灯或猜灯谜,一派热闹景象。

    “你们,几日回来的?”青禾问。

    “琐事太多,初三就从山上下来了。”储玉答。

    “流朔也一直呆在祁国?”青禾看向人群里那身张扬的红衣。

    储玉点头,“他这几年一直跟在师父身边,没规矩惯了。”青禾知道东澳侯在宋国颇有名望,便也点点头。

    “明晚的比试……就有劳你了。”

    “大概有几分把握?前几日让紫衣去了趟将军府想邀你过来练习,后来将军府派人过来说你不方便出宫。”

    原来那日储玉找她是为了比舞一事。

    心里不争气地浮上半分欢喜,悄悄抬眸看向身侧的公子,白衣流连红灯迤逦,这人该是九重天宫里的尊贵太子。

    “听说左相大人在瑶琴姑娘的再三邀请下上了拜月楼的画舫,还要为玉樱姑娘弹奏一曲呢。”

    “这不可能吧?左相大人自三年前拜月楼那一晚之后不是不再弹琴了么?”

    “我也不知道,咱们去瞧瞧不就知道了。”

    “你们刚刚说左相大人在拜月楼的画舫上?”青禾拦住从身边跑过的一男子。

    男子抬头,见面前两人白衣青衫容色出尘,并肩立于旖旎红灯之下,恍若仙境仙人,不禁失神了一瞬。

    “这位公子?”储玉出声提醒。

    男子回过神来,忙道:“是的,听说半个时辰前被瑶琴姑娘请去的画舫,不知怎地被玉樱姑娘截了去,这会子要给玉樱姑娘奏上一曲呢!”

    原来子遇去了拜月楼的画舫,难怪没遇上,至于瑶琴……她只是曾听储玉提到过一次,不想与子遇竟有这般交情。

    “您要是没事,在下就赶紧过去了,听说快开始了。”

    青禾朝男子道谢,转头对身后的良辰蘅芷二人道:“子遇上了拜月楼的画舫,听说还要奏上一曲,我们也过去看看?”

    “大祁左相与拜月楼的瑶琴姑娘三年前那一夜琴瑟和鸣真真羡煞旁人。”流朔凑上来,挤在储玉与青禾中间笑嘻嘻道:“还等什么?去晚了就看不上好戏了。”

    “我说子遇干嘛去了,原来是美人有约。”顾公子也凑上来,一把拿过流朔手里已经啃了俩的糖葫芦,“咱们也去瞧瞧呗。”

    “本殿下刚刚把每一颗都舔了一遍。”

    “谁说本公子要吃了。”顾公子嫌弃地把糖葫芦塞回去,转而朝顾蘅芷道:“你看我没说错吧,他可比我不正经多了。”

    顾蘅芷笑看着俩人,眸含笑意故作嘲讽道:“不就是臭味相投,还非得分出个高下来?天天跟着宣越殿下这样正儿八经的人,估计没少把你闷坏。”

    “你真是得个空、捡个机会就得把我训上一顿。”

    青禾一边听着身后三人磨嘴皮子,一边向河面望去。只见水上停着数只画舫,画舫上又都悬着琉璃红灯,上下争辉,映得河面红光粼粼,兼有绮罗粉黛倚舷而歌,丝竹之声隐约可闻。

    入眼皆是旖丽辉煌、清流艳色,便将身后吵闹不休的几人抛到了脑后,和储玉并肩往河边行去。

    行至岸边方才发现远远近近的几处画舫上皆有人下来,唯独拜月楼的画舫前堵着一群人,那些下来的人也纷纷围了上去,隐约看见最前方立了两个婢女,正将欲上船的人拦下。

    “想必各位都是来一睹左相大人琴曲风采的,奈何拜月楼的画舫无法接待如此多的客人,所以……”

    婢女将声音提高了一倍,“如今还有二十个名额,容色在前二十的姑娘和公子们可以进入,其余的……只能委屈您在岸上听了。”

    婢女话罢立即有不少人吵嚷起来,“这听个琴也得看脸?”

    “不看脸难道看钱,人左相大人还缺钱?”风流倜傥的公子哥大冬天的摇着把折扇朝起哄的人群掷了几道轻嘲的目光。

    人群继续吵嚷着,拜月楼的两个婢女显然是经惯这种场面的,只默默看着,不时和身边人交头接耳一番,想是在对岸上之人的容貌进行第一轮的大致筛选。

    众人见了婢女那评头品足的架势,心知规矩是改不了了,愤愤地嚷了几句便都甩袖离去。当然也有人脚步踌躇,一面觉得自己容色尚可,一面又怕竞争对手实力太强,便僵硬地扭了扭脖子,朝身边人望上几眼,一望之下要么不甘心地退下,要么添了几分自信朝那吵嚷的人投去半道鄙夷不屑的目光。

    然而只有少数人颇为自信地、一点点地、不动声色地往婢女身边挤去,等待着容色检查。

    原本还沉浸在斗嘴乐趣和并肩散步乐趣的几人,看了这一幕都不由地目瞪口呆,听过展示文采的、比试口才的、较量计谋的,唯独没见过这样直白地……比美的。

    “这筛选条件本殿下喜欢。”流朔不管旁边人一副目瞪口呆的表情,甩着袖子大摇大摆地就往画舫走去。“顾良辰你在后面慢慢排队等着检验,本殿下先去占个座。”

    前面的人隐约听见了流朔的话,便都回头看,然而等见到那笼在红衣之下的妖娆容色后,又立刻自觉地向两侧退出了一条路。

    “真是小瞧了本公子。”顾公子甩下这句话,顺着流美人开出来的道,也跟了上去。

    那些原本自信自己能上船的人见了这俩人之后,都开始犹豫要不要趁早离开省得待会被刷下来丢人。

    还在踌躇间又看到那俩人身后竟还跟着三人,俱是难得一见的好相貌,于是恨不得脸上遮布脚底抹油走为上计。

    青禾目送两人进画舫的绝美又决绝的身影,又望了望人群里被他俩开出的道儿,以及围观人群探出来的脑袋,觉得几分滑稽好笑,却听顾蘅芷已经笑出了声,“他那些狐朋狗友估计都没三殿下和他能玩得来,我得赶紧去盯着他俩人,别惹了什么幺蛾子出来。”

    顾蘅芷追着那二人进了画舫,只剩她和储玉还站着看热闹。

    人群里开始有人蠢蠢欲动,一阵骚动后有人隔着前面人的脑袋朝他俩人大声问道:“你们两位还进不进?我们这一大群人可都等着呢!”

    青禾:“......”

    “走吧。”储玉道。

    说着也迈出了步子,人群里又是一阵失落声。

    *

    “左相大人是受我之邀上的船,几时轮到你来刁难?”青禾甫一进船便听到一女子掷下这样清冷的一句话。

    抬头恰对上了那说话的女子。一身月白色软烟长裙极是合身,容色也属极上乘的,只是面上明显写着“孤傲清冷”四字,在满堂花客莺莺燕燕中显得格格不入。

    “方才我的花球掷到了左相大人,按照规矩大人要从我这里抽取一片花笺,而我这儿只有一片花笺,写的是‘抚琴一曲’,虽然大人三年都未曾碰琴,但规矩不是摆设,就连当年前楚国的静王也拗不过规矩留下了一副丹青。”

    说话的是一黄绿衣衫的女子,那女子见人群中有附和之声,眉眼间露出得意之色,继续道:“左相大人琴曲之名惊绝四国,如今借此机会再让我等一睹风采,也不失为一桩美谈。”

    众人听到可以亲闻已为当朝左相的谢子遇公子抚琴一曲,皆喜上眉梢,甚至有出声喝彩者。

    “你也配让左相大人为你奏上一曲?”一红衣女子突然出现在堂中,对着黄绿衣衫的女子不屑道:“不过是想借着大人的名声为自己添几分艳名罢了。”

    那女子身姿极佳,灼灼眉目之中带着几分懒散和随意,正是姬舞。

    “都说你和瑶琴是拜月楼的两大魁首,但我玉樱论才情论姿容哪一样输给你们,凭什么我不配?再说……”自称玉樱的女子对上姬舞的目光,“这是画舫的规矩,左相大人不见得会拒绝,你们两个何须这般着急,真是……”皇帝不急急死太监,女子掩唇一笑,不再说话。

    “多谢两位姑娘。”说话的人一身素衣白裳,静坐于满堂鲜衣秀色中,浅淡地开口,恍若一树的梨花刹那间绽开了风华。

    “不过既然是画舫的规矩,本相也不好拒绝。”谢子遇望向瑶琴姬舞二人,以目光致谢,又对人群中的玉樱说道:“只是本相已三年未曾抚琴,还望玉樱姑娘见谅,可否换张花笺?”

    见谢子遇如此说话,玉樱不敢再强求,面上笑容又明丽温婉了几分,柔声道:“如此,不知大人能否应下玉樱一道题目?”便是求不来陌玉公子一曲,她也不能失了这个绝好的机会。

    “那就请姑娘出题吧。”

    “这女人要搞哪样?”美人殿下最见不得女人唧唧歪歪,当即没了耐心,用胳膊肘捅了捅顾公子,“你每天都来这种地方?唧唧歪歪?不嫌烦?”

    “有时候要办公事,也没办法。”顾公子一边回着美人殿下,一边抱臂等着看好戏,心里突然又觉得,这样幸灾乐祸会不会哪天风水轮流转轮到了自己?

    玉樱见谢子遇应下了自己的要求,立马心花怒放,觉得自己一夜成名的机会来得真是太顺利了。面上却依旧保持着最温婉明丽又最恰到好处的笑容,对着谢子遇敛衽一礼,然后在众人注视和疑惑的目光中取来琵琶,慢慢地坐到椅上,欣然享受着堂间所有人的注目,伸出纤纤玉手续续地了弹起来。

    “你听得懂吗?”打扰完了顾公子,美人殿下又去骚扰专心听曲的顾蘅芷。

    一刻钟后,在人群尤其是美人殿下的不解中,玉樱慢慢停止了手上的动作,盈盈起身朝谢子遇敛衽一礼。“方才所奏的乃是玉樱近日改编的一首新曲,糅合了三支前人已有的曲子,现在请大人将其中被引用最多的一首曲子告知大家,但是不能通过言语动作、不能动用笔墨,不过堂中的所有乐器大人可随意取用。”

    谢子遇虽在曲乐上造诣极高,但也仅限于抚琴,玉樱想来并不知道名动天下的左相大人只会抚琴,所以限制了其他的表达方式又告知一切乐器皆可,看似绕了一大圈,其实不过想为上元节里一个关于才子佳人的旖旎故事增添几抹色彩,而知道内情的人则觉得此题实在刁难,除了抚琴怕是别无他法。

    众人交头接耳,堂内一时间议论声四起。

    “我可没听说过你们大祁的左相大人除了抚琴还会别的乐器。”美人殿下挥挥袖示意青禾走过来,“你就光看着?”

    “我说三殿下你操心的事儿还真不少?”顾公子一面抱臂看好戏,一面对美人殿下出言嘲讽。

    “也对,按理说你跟这左相大人交情好,要操心也该你操心,本殿下凑哪门子的热闹。”美人殿下恍然大悟,急忙对青禾收回自己的话,“权当本殿下没说。”

    却是储玉看不下去了,“你也安生一会儿,不然说什么也得让师父把你领回去。”

    青禾心中几分幸灾乐祸,和顾蘅芷一起扯了扯嘴角,不过当务之急还是看子遇如何应下这一刁难,于是便向谢子遇望去。

    人群里静坐着的素衣公子,纵衣衫简单面色澹然,也难掩一国之相的风采,那眸间神色此刻温润如常,看不出些许情绪来。

    “绿萝?”青禾顺着谢子遇的目光望去,正见门口一盆绿萝绽着无限绿意。

    “多谢姑娘。”谢子遇接过青禾递来的叶子,看向玉樱问道:“姑娘说要告知大家被引用得最多的一首曲子,不知道姑娘说的是引用的曲子占新曲的比重,还是占原曲的比重?”

    众人一怔,这里面还有陷阱?

    玉樱闻言轻轻一笑,“还是大人严谨,就按占原曲的比重吧。”

    青禾重新看向人群里黄绿衣衫的女子,细长的脸蛋、修长的黛眉,明明是极秀雅的长相却有种不好相与的感觉。

    那三首曲子分别是《秋水》、《子衿》和《相思》,《子衿》一曲虽只被引用了两处,但曲子本身极短几乎全被揉进了新作的曲子中,而一般人只会惯性地根据音节的多少也就是占新曲的比重来判断答案,而题目指意不明显然是想诱导答题者犯错。

    谢子遇将绿叶放至唇边,用惯有的雅致与从容缓缓地吹了起来。

    一曲《子衿》霎时在堂间流转。

    青青子衿,悠悠我心。纵我不往,子宁不嗣音?

    青青子佩,悠悠我思。纵我不往,子宁不来?

    挑兮达兮,在城阙兮。一日不见,如三月兮。

    寻常女子于陇间田畔吹木叶为曲,向男子表达情意,而名重天下的少年卿相坐于满堂花客绮罗艳色中,用最原始的乐器奏出饱含先民最朴素情感的《子衿》,像是在向邻家少女倾诉爱慕之心,感情缱绻情思细腻。

    满堂红巾翠袖无不颊染红晕神绪飘荡。

    曲音流转,青禾也止不住心思微动,悄悄向身边的储玉望去。

    但见少年眉目生辉容止天成,一身华贵的软玉绫烟的白衣截然不同于子遇那一袭素衫,袖口袍摆处绣着的细小繁复的银纹更衬得其人容色惊绝。

    同是风神俊秀的白衣男子,谢子遇五官俊雅,容色之美恬淡地融在一身温和如水的气质中,只让人觉得明明如月何时可掇。而储玉容色绝艳,光华流转间让人惊觉此人身上竟是无一处不生辉。

    青青子衿,悠悠我心。

    “纵是吹绿叶大人亦能饱含情意,果真是乐曲中的极高境界,玉樱谢大人成全。”谢子遇一曲毕,堂间溢美声便此起彼伏。

    却有一道不和谐的声音不大不小地传出来,“这吹的啥?”

    和流朔一起的四人皆作无视状。

    不多时瑶琴自座位上起身,语气和神色一样平淡道:“不想邀大人上船后会生出诸多事情,还望大人见谅。打扰多时,我们送您下船吧?”

    “这就要回去了?我可还意犹未尽呐。”流朔那一身红衣本就惹眼,一上船又断断续续冒出了无数句惊人之语,此时众人的目光更全集中在了他身上。

    “你还嫌热闹不够大?”看着四周聚拢过来的各色目光,青禾小声嗔了美人殿下一句。

    “看热闹的不嫌事儿大嘛。”美人殿下话一出,赶紧看了一眼身边的储玉,他刚刚好像说要让那老头子把自己领回去?

    却是顾公子笑着从人群中负手走了出来,“原来左相大人在这儿,莺莺燕燕真是好不热闹,害得我找了好半天。”

    “呦……这不是顾小统领么?”顾家公子少年得志马蹄风流,在临邑城的名声丝毫不逊于当朝左相大人,不少相熟的人已过来打招呼。

    “顾大人也上了我们画舫,当真是受宠若惊。”玉樱巧笑着迎上去。

    “这个女人还挺会找存在感的。”美人殿下对着青禾和顾蘅芷一扬眉,“不若你将这招学了去,用在小筠身上试试?”

    顾蘅芷面上一怔,不知美人殿下此话何意。

    青禾听了这话却立马做贼心虚地朝储玉看去,见他目光正落在堂中诸人身上,丝毫没注意到身侧人的举动,才放下心来,也忘了刚刚已到嘴边要教训流朔的话,朝他一本正经地好奇道:“储玉还有个名儿叫小筠?”

    “哈~他……”流朔刚要解释,堂中的两人已在一众女子和花客的簇拥下走到他们身边。“哈哈哈……下次若来拜月楼一定去玉樱姑娘那儿讨要一杯清茶。”顾良辰朗声而笑,止步拱手道:“我和左相大人还有事,就不叨扰了,诸位玩得尽兴啊!”

    众女子依依不舍地送走两位临邑城最富盛名的男子,伤心不舍地掐着指头算下次再见会是什么时候,掐着掐着又发现跟在那二人身后离去的两位眼生的公子竟也是惊为天人的容姿,干脆指头也不掐了,都挤在船舷边上探着头瞅那一行人。

    那四人一路赏灯而去,跟在后面的竟还有两位姑娘,那背影、那身姿,来楼里妥妥的花魁的料,于是羡慕得直拧帕子。

    是以拜月楼正月里突然莫名其妙地多出了一大笔买帕子的开销,甚至许多年后仍是一桩悬案,无人说得出原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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