末雪侍候青禾入秋水阁换衣,采离则去通知储玉做准备,留下一席各怀心思的人。

    “公主,已经将储公子请到了二楼的曲栏处,琴声顺着风传下来,和在宴席上抚琴是一样的效果。”不多时采离便回来了,同末雪一起为青禾妆点。

    “公主平日里都穿素净的衣衫,如今换了这身绯红的舞衣倒是像一下子换了个人似的。我看公主以后尽可挑些鲜艳的衣裳穿,也不输给舞阳公主。”听着末雪的话,青禾看向镜中的自己。

    不同于舞阳公主那身青纻衣衬出的清灵飘逸,她身上的这件舞服精致繁复,以绯红为主色调,里层的裙摆和袖带则渐染了极浅淡的红色,衣上细细密密的流云纹皆以银丝线绣成,发髻高绾饰以墨玉。不得不说,她的这一身装扮确实更像舞阳公主的风格。

    当她换好衣服行至宴席中央,立在舞阳公主刚刚站立的地方,接受上百只眼睛观摩时,方感觉到些许紧张。她不担心自己会跳不好,面对刀枪箭矢、流寇敌军她都能一路走来,还会因个小小的比舞而内心不淡定?

    但是那阁楼上有一人正为她抚琴,注视着她每一个翘袖折腰的动作,让她不由地微微紧张,手心出了层薄汗。

    头顶悬着的一线红灯渐渐熄灭,舞台中央顿时陷入浅淡的夜色中。

    伴着悠悠卷来的琴音和不断变幻的灯光,青禾迈出了第一个舞步。地上围放的黄纸糊成的小灯笼发出的枯黄色的光正好打在她脚上,头顶的月亮又圆又亮斜斜的挂在上方,一身妖娆红衣的她此刻就像是漠西之地荒凉戈壁上和着琴音舞蹈的天外来客,神秘、苍凉、令人期待。

    舞的前半段甚是凌厉急促,翻飞的水袖加上一连串凌空的回旋转身怕是连舞阳公主也做不到,配合着苍劲恢弘的琴音,给人耳目上带来极大的冲击,仿佛置身于古战场之中,马革裹尸视死如归的气势卷席而来。

    渐渐地琴音变弱舞姿渐柔,皎洁的月光倾洒在曵地而动的水袖之上,壮烈的杀伐过去之后是长久的沉寂和悲惋。

    舞步含愁展袖难抒,是深闺妇人辗转的情思,同心而离居,忧伤以终老。

    相思难遣举袖邀月,此时相望不相闻,愿逐月华流照君。

    然而春闺梦里人,早已化作河边伴草而生的枯骨。

    琴音哀婉急转直下,硬生生地收尾,惟余酣醉在梦中的深闺妇人。

    五年的行伍生活,她随将士们一起冒雨行军趁夜入城,曾亲临城楼目睹战场厮杀的场面,曾见过战争之后横尸满地民不聊生的惨象。那些流离失所的老人、食不果腹的妇人、衣不蔽体的孩童连深闺思归翘首以盼的一份安稳都没有,男人战场上马革裹尸尚还有一份家国寄托在,女人和孩童却是四下流离无处可庇。

    她虽有亲历和深情,却无能力和天赋以舞来传达,而储玉曲子的表现力又远在她之上,战场的壮怀激烈和深闺的苍凉悲戚强烈地冲撞着人心,连她都一步步被感染着带动着,原先经历的一幕幕伴随着舞步在脑海中回放。

    水袖落地,青禾朝阁楼上望去。独坐于满楼月色中的储玉玄衣凛冽墨发流泻,俊美的五官在阴影里透出妖冶,像是降临古战场的神祇,方才一幕幕全由他操纵在手。

    席上的人看惯了轻柔婉约的舞姿,不想舞蹈还可以这般具有气势。一国公主竟能将军人视死如归、思妇情思缱绻的感情表达得淋漓尽致,让人暗暗心叹。更有楼上神秘的玄衣公子抚琴为伴,杀伐果决的气势似是一曲战歌,闻之心潮澎湃壮怀激烈,恨不得提枪上马沙场驰骋。

    一柔一烈,一清雅婉转古朴有灵一壮阔宏大悲戚哀恸,不同的舞乐一样的动人心扉。

    此为舞乐的最高境界。

    “楼上抚琴的是何人?”东方既望问出这话时,储玉已抱琴起身下了楼。

    青禾望向缓步而来的储玉,宽大的衣袖垂在身前随着步子轻轻而动,那人踏着满地月色顶着头顶一线红灯,抱琴缓缓行来,她的心便也被那一声声脚步声扯得一上一下。

    “见过陛下。”储玉躬身行礼。

    “父王,这是我请来抚琴的朋友。”青禾几步行至储玉身侧,和他并肩而立,“储玉是宋国东澳侯的弟子,此次来祁国便是为了接替东澳侯在祁国的商铺,儿臣前些日子在拜月楼练舞无意中结识了储玉,所以今日便请他过来抚上一曲。”

    “原来是东澳的弟子。”东方既望若有所思,眼睛打量着储玉,嘴里的话却是对青禾说的,“东澳当年和你母后也有交情,如今你也成了南浔的弟子……看来有些事还是要纠缠的……”

    “父王?”

    “陛下?”

    青禾和叶知芜见东方既望竟然有一瞬的失神,虽然后面的话说得极轻,席上的人应该听不到,但仍都立马出言提醒他。

    东方既望沉默了片刻,继续看着储玉,对他问道:“本来你师父四人都是要到四国辅佐君王的,可南浔不愿出山,我祁国也少了一个堪当国师重任的人,不知道你可愿留在祁国?”

    此言一出,席上之人皆是一怔。

    眼前的人虽然气度超拔风采出众,琴曲造诣更是和左相大人不分伯仲,但是陛下当即一副欲委以重任的样子,这个一直高深莫测喜怒莫辨的帝王又教他们猜不明白了。

    “多谢陛下抬爱,但草民一介商贾并不懂朝堂之事。”储玉不出意料地拒绝。

    东方既望闻言也不再强求,只吩咐青禾和宣越多去储玉府上走动。青禾和席上所有人一样,都对东方既望见到储玉后的行为感到不明所以,悄悄地向东方宣越投去疑问的目光,东方宣越却好似未见,淡淡地避过她的目光应了声“是”。

    众人自储玉琴声响起的刹那便开始陷入疑问之中,此刻东方既望的举动更是令他们不解,是以今夜之后临邑城百姓茶余饭后的谈资比原先又增加了三倍。

    “东澳侯的弟子可是把我们都比了下去了。”乐陵王遥遥看着储玉,笑着自饮了一杯,青禾这才想起乐陵王和舞阳公主都对北渚以师礼相待,也算是北渚的半个弟子。

    “祁国果真是个聚集人才的宝地,不知储公子在姜国可有生意也要去打点一番呢?”舞阳端了盏酒自席上起身,“可否请储公子入席?”酒奉至了储玉面前。

    青禾心里想舞阳公主行事果然不拘礼数,这席上的男子她真是一个都没放过,面上笑道:“竟忘了请储玉入席。”一边吩咐人添置几案摆上酒食。

    席上之人听到储玉是东澳侯的弟子已是惊羡,又见东方既望、舞阳公主、乐陵王和宣禾公主皆对其万分礼遇,更是纷纷前来敬酒搭讪。

    青禾也未曾料到自己当日一个决定竟会带来此番局面,虽然一时看不出来是好是坏,却觉得一切不似从前一样遥不可及无从下手了,霎时情绪高涨,连饮了三杯。

    “你安排的?”宴会到尾声,众人只顾着饮酒谈笑早已没了规矩,而东方既望也带着各宫嫔妃离席而去留下小辈们饮酒娱乐。顾良辰揣着三分醉意踱步至青禾身侧坐下,“亏我前几日还担心你和舞阳公主的比舞。我看你这招妙绝,现在谁还记得你们方才针锋相对的事儿。这招是储玉给你想的?”顾公子朝着储玉扬了扬他英挺的眉毛。

    青禾无意识地便顺着顾公子的目光望去。

    一群人围在储玉席前敬酒,而储玉却在各色人物中显得游刃有余气度雍容。怕是在生意场上练就了这一身谈笑风生的本领,青禾抿嘴带出几分笑意。

    又见众多女眷和宫女或偷瞄或议论,目光皆落在储玉身上,不禁感慨连子遇都被抢了风头,明日临邑城最大的话题怕不是舞阳公主献舞,也不是左相大人抚琴,更不是宣禾公主气势不足的战舞,而是一鸣惊人的储玉。

    “我也没想到会是这样的结果。”二人虽坐在一处,却都是自顾自地饮酒,青禾连喝了几杯已有醉意。

    “也许是件好事。”青禾笑得有点迷离,红灯下的玄衣公子开始变得模糊,摇了摇头想要清醒些,却觉得头又疼又沉,半晌喊道:“顾良辰。”

    “嗯……干嘛这样叫我?”一向不喝到沉醉不退席的顾小公子也开始不清醒了。

    “我觉得有点开心。”

    “开心什么?”

    “子遇良辰……赏心乐事啊。”

    “你有点……矫情啊……”

    “哈哈……是吗?可是我还是开心。”青禾愉快地轻笑,“子遇良辰……遇良辰……”

    “喊我……干嘛……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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