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末的时候我本该是住在子谦家的,可是白颖星的突然出现把我赶回了自己的家。我对那间房子没有一点感情,开门进去的时候,房间里乱得不像样子——沙发垫子七零八落得躺在地上,茶几上堆满了空的零食袋,床上胡乱扔着不穿的衣服,桌子上散着教案和课本。看到这一切使我烦躁不安,却又无心打扫。长这么大,除了跟子谦学过几天做饭之外,我没干过一点家务活。我不耐烦地看了一眼,把钥匙摔在茶几上,转身进了子谦的房间。子谦的房间总是打扫的一尘不染,桌子上放着的茉莉花还能散发出淡淡的花香。不知怎的,只有子谦这间屋子的窗户是老式的,窗外还有一棵蓊郁葳蕤的大树,刚好可以在这燥热的六月分担一丝阳光,播撒一片阴凉。

    子谦突然不在我身边,我竟有点无所事事。就算我们在一起的时候会无休止地吵架,但是吵架之后相安无事的日子总是温馨的。除了批改作业,我不知道自己还能干点儿什么。可是毕竟只教两个班,用不了多久,作业就批完了。我趴在桌上,逗弄着垂下来的茉莉花瓣。我不知道自己该干些什么,真如子谦所说,我是不是真的没有了自己的生活。我总是会在周五下午为自己规划一个完美的周末,可是这份完美里总是有子谦的一部分。我没有想象过失去了他我该怎样生活,可是现在,我好像真的要失去他了。阳光透过老式的蓝玻璃把桌子也染成了蓝色。我开始想念子谦,我真的无法想象,也不敢想象,如果有朝一日子谦真的对我弃之不顾,我要怎样了此残生。我可以不出嫁不结婚一直陪着他,可是他呢?虽然我们相识七年来我没有见他对任何一个女孩魂牵梦萦,可毕竟他才三十多岁,正是最好的年纪。保不齐哪一天,他真的带回来一个女孩要我叫“师母”。那个时候,我还能名正言顺地像现在一样陪在他身边吗?

    《水手》的旋律在这时响起,我按下接听,一个熟悉的声音从那边传过来:“芷汀,干嘛呢?”是子谦!六月的阳光突然透过窗户,打在了我潮湿阴暗的心里,我的声音尽量轻快地回答:“改作业呢,老师!”我不想让他知道我刚才的无聊,我似乎已经习惯了隐瞒,只把我最好的一面展示给他看。“行了,歇会儿再改。下来吧,咱们一起去吃个饭,我在你楼下。”我连忙跑到窗边,透过蒙着灰尘的玻璃,一辆香槟色的帕萨特果然停在我的楼下。车上靠着一个英俊的男人,身材颀长,气质优雅。我笑了,连忙跑下楼去。

    “老师!”子谦看到我下来,伸手为我打开后面的车门。我一惊,以前坐他的车,我都是坐副驾。当我爬进去的时候,才发现原来副驾座上坐着另一个漂亮妩媚的姑娘——“颖星姐!”我礼貌地跟她打招呼。看着子谦和白颖星,我好像是看到了一个我不该知道,却又始终存在的真相。我使劲晃了晃脑袋,让那些奇怪的想法赶快消失。这顿饭我吃的心不在焉,子谦的几次询问,都被我支支吾吾搪塞了过去。

    很快就到了周一,我还要强颜欢笑去给孩子们上课。和子谦一样,我总是在学生面前尽量做得滴水不漏。坐在办公室里,我不知不觉走了神。如期而至的上课铃声打断了我的思绪,如梦初醒,我拿起课本和教案信步向教室走去。我转身在黑板上板书——虽然有白板,可是我不用。因为子谦就不用,他说用白板容易教坏孩子,让孩子们对电子产品产生依赖心理。于是,我就习惯了不用白板上课。就在这时,我听到开门的声音从教室后面传来。想起刚刚进来的时候座无虚席,就问道:“谁跑出去了?快去给我抓回来!”“不是的芷汀姐,是有人进来了。”夏北北稚嫩的声音在我身后响起。我一惊,转头刚好与文翊的目光相遇。见我愣神,全班齐刷刷地回头去看文翊。

    “看我啊,都看我!”课还要继续上下去,我把孩子们的注意力尽量吸引到我这边来。显然,徒劳无功。“哇,他是谁呀?”“是不是安老师的男朋友?”教室里沸反盈天的议论声盖过了我的声音,我重重地一拍讲桌:“什么男朋友?就知道男朋友!一个一个都不好好学习,光想着男女朋友了。看我,不看我以后考不上大学,女孩子上哪找男朋友,男孩子又给谁当男朋友去?”文翊也站出来帮我澄清:“我作证,我绝对不是你们安老师的男朋友。安老师这么难伺候,谁当她男朋友谁真是倒了八辈子霉。”班里一阵哄笑之后,注意力终于转移到了我这里。

    下课铃响了,我没有拖堂的习惯。子谦说过,应该尽量充分利用课堂上的每一分每一秒,而不是挤占课间的时间。课间讲的,大部分都是白讲。我很同意子谦的说法,我上高中的时候数庄老师爱拖堂。而她拖堂的大部分时间,我都在盯着手臂看看她下课后我还能干些什么。我嘱咐过夏北北把作业送到我办公室之后,就宣布下课了。

    文翊从后门走出来,我从前门快步走到他面前:“怎么了哥,干嘛上这儿来找我?”文翊犹豫了一下,双手插在裤兜里,说:“我要结婚了!”我一愣,说:“怎么……没听你说过?”文翊低下头,表情有些凄楚地说:“我……我忘不了子衿。可是,我也是真的喜欢冥雪。家里……家里也催得急,所以……婚礼在这周六,北京,到时候你过来吧。我妈也说想见见你!”他说完这一席话就走了,我站在原地,呆呆地等到他的背影消失在楼梯的拐角处。他还是要结婚了,而且新娘不是子衿。我记得三年以前的那个冬天,子衿笑着答应文翊等夏天就嫁给他。那是多少年未变的夏天,宛如未知的光年、未知的季节,大片墨绿色的林荫遮掩了少许斜洒的夕阳,地面看似忽暗忽明杂然交错。我还记得当年被文翊带回家的那个气质幽静的姑娘,文翊说过他不喜欢她。原来世事是这样的无常,六年前他说不喜欢的姑娘竟是六年后他的未婚妻。冥雪是个很干净很单纯的姑娘,我想文翊喜欢的应该是简单。一份简单的爱情,日出而作,日落而息。一同享受每天清晨的阳光,微风,雨露,黄昏。这样的愿望,不算贪心。我想爱情,就是相濡以沫的过一生。接纳与磨合,让爱经得起流年。平平淡淡之中的携手与幸福,才更珍贵。爱,从来就是一件千回百转的事。不曾被离弃,不曾受伤害,怎懂得爱人?爱,原来是一种经历,但愿人长久。在这一刻,我突然有点感谢白颖星的出现——子谦和白颖星在一起,就不会注意到我的消失了。我不是有意瞒子谦,我不知道该怎样跟他讲。毕竟,文翊差一点就成了他的妹夫。我才不会相信子谦这么容易就能释然这件事情,曾见识过他坚强背后的脆弱,我就会很容易把他的快乐全都附会为强颜欢笑。而且常常以他的慰藉自诩,弄得好像他多么离不开我,其实只是我离不开他。我向来喜欢回忆过去的,虽然我始终固执地认为回忆都是痛苦的。悲伤的回忆会让人因为曾经经历过而痛苦;美好的回忆会让人因为已经失去了而痛苦。

    星期六,我没有告诉任何人,独自一人踏上了飞往首都的航班。我穿了一件正红色的衬衫,白色的长裤,尽量使自己看起来和今天的气氛相衬。一上飞机我就沉沉地睡了过去,两个小时的航程突然变成了弹指一瞬。下飞机刚刚打开手机,手机在我手里开始振动翻转,好几条短信冲进来:“你在哪儿呢,手机怎么打不通?”“是不是在忙?看到快点给我回复!”“芷汀,老师在家等你呢,你快点回来!”我的脑袋像被砸蒙了一般,我以为白颖星在,他就会把我忘却。可是我却大错特错了。不知道是一种什么感觉,生生地把我的眼泪挤了出来。双手颤抖着,我拨通了子谦的电话。只响了一声,子谦的声音就从那边传过来:“你在哪儿呢,芷汀?”我尽量使自己的声音显得平静:“我在北京,老师,刚刚在飞机上。”子谦问:“去北京干嘛,有事吗?”我抿了抿嘴:“没事儿,我想去看看我阿姨。”我隐瞒了文翊结婚的事情,因为我不太确定他能接受这个事实。子谦不紧不慢地嘱咐道:“好,那你好好陪她呆几天,代我向她问好,就说我很感谢她对你的照顾。”我觉得这一刻我真的是世界上最幸福的人,他的那句话让我感到踏实,好像他永远也不会离我而去一般。如果他现在在我面前,我一定会紧紧地抱住他。我说:“那我是不是应该先谢谢您?”“你不用,你是我的学生,我为你做什么都是应该的。”虽然他还是把我界定在他的学生这个身份上,可是我却觉得很满足。我们在一起的最初的那段时光,我不就是他的学生吗?他这样说,很能给我初见的感觉。人人都渴望只如初见,我想我和他做到了。

    宴会厅布置得温馨而热闹,西装革履的文翊站在门口迎宾。见我走过去,他热情地迎过来:“你终于来了,快进去,我妈在里面等你。”我微微点点头,向容妈妈的方向走去。我挨着她坐下来,也许是我们都大了不需要她再操劳的缘故,一年不见,她显得年轻了许多。她握着我的手,不停地问东问西。难免会问道我的感情,我说,我还年轻,还不想谈恋爱。其实,这都是敷衍她的话。今年我二十二岁,就算十年,二十年之后,我也不会想谈恋爱。我已经遇到了那个可以让我终生依靠的人,虽然我们之间谈不上爱情,却是一份比爱情更加弥足珍贵的感情。我按照子谦的意思,替他向容妈妈问了好。甚至连他说的关于感谢她的话,我都和盘托出。容妈妈笑了,她脸上的皱纹像一朵怒放菊花,问我:“你们尹老师结婚了吧?”我摇摇头,容妈妈愣了一下,接着问我:“尹老师今年得有三十……”“三十五,阿姨!”我提醒她。“啊对,三十五……”她独自沉吟了一会儿,又问我:“你觉得你们尹老师这个人怎么样?”我觉得这个问题好笑,便漫不经心地回答:“很好!知书达礼,会疼人。”容妈妈突然就岔开了话题:“芷汀,你北大毕业,怎么回去当老师了?”“我喜欢老师啊!”容妈妈接着追问:“怎么非去你的那个高中?”“是那里成就了我,我可不得回去在那里发光发热。”我随便找了个理由搪塞了过去。“芷汀啊,你大学是在北大念的,这北大不也是你的母校么?既然喜欢老师,你也可以继续读研,然后留在北大啊!”我一时语塞,不知道该怎样回答她的话。幸好这时司仪已经上台,仪式已经开始了。

    红毯那边,冥雪穿着白色的婚纱,扶着父亲的手臂慢慢地向文翊走来。或许是穿了高跟鞋的缘故,在我记忆中娇小的冥雪在这一刻显得身材纤长。红毯这边,文翊满目含情地看着他的心上人,眼神里流出的满是温存。冥雪的父亲把冥雪的手交到文翊的手里,文翊说:“放心吧,爸,我会好好照顾小雪。”文翊牵着冥雪的手,司仪问:“轩辕文翊先生,请问您愿意娶您身边的这位美丽的姑娘为妻,此生无论富贵还是贫穷,无论健康还是疾病,无论平坦还是坎坷,都与她誓死相伴,此生不渝吗?”“我愿意!”文翊微微欠身靠近话筒,微笑着回答。司仪又问:“冥雪小姐,请问您愿意嫁给您身边的这位潇洒的男士为妻,此生无论富贵还是贫穷,无论健康还是疾病,无论平坦还是坎坷,都与他誓死相伴,此生不渝吗?”“我愿意!”我看到冥雪红了眼眶。“好,现在新郎,你可以亲吻你的新娘了!”文翊在冥雪的额头上印下了一枚吻,在台下一片掌声中,我想起了当年他在办公室里,在子衿额头上印下的那枚吻。生命中,总有些人,安然而来,静静守候,不离不弃;也有些人,浓烈如酒,疯狂似醉,却是醒来无处觅,来去都如风,梦过无痕。于文翊来说,冥雪属于前者,而子衿则属于后者。缘深缘浅,如此这般:无数的相遇,无数的别离,伤感良多,或许不舍,或许期待,或许无奈,终得悟,不如守拙以清心,淡然而浅笑。看花开花落、云卷云舒、缘来缘去。时间很短,天涯很远,往后的一山一水,一朝一夕,自己安静地走完。倘若不慎走失迷途,跌入水中,也应该记得,有一条河流,叫重生。这世上任何地方,都可以生长;任何去处,都是归宿。那么,守着剩下的流年,看一段岁月静好,现世安稳。珍惜眼前人,时光静好,与君语;细水流年,与君同;繁华落尽,与君老。

    不知道子谦是真的不知道我去参加文翊的婚礼了,还是装作不知道。总之,在我回去之后,他对我的这次北京之行没有作出任何的评价甚至是询问,只是埋怨我在走之前不告诉他一声。我笑:“我以为颖星在,您就把我忘了。”子谦看了一眼身边的白颖星,伸手理了理她的长发,说:“不一样,你和颖星不一样。”

    这学期放假的那一天,我安排完班上的一切宣布放假回到办公室时,手机屏幕亮着,有一条未读短信:“安小姐,我是北京大学附属中学的康校长。本学期已然结束,不知安小姐是否有意,委身出任本校教师。”我笑了,不带丝毫犹豫地回复:“还君明珠双泪垂,何不相逢未嫁时!”我那些回报母校的说辞只不过是掩人耳目用的,只有我在心底里明白,我不愿意离开只不过是这里有一个我离不开的人。说是离不开,其实说不定我就快要离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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