国庆假期无缘无故被压成了四天。前四天正常放假,后三天举行第一次月考。我记得我上高中的时候还没有这个传统,班主任会上我第一次得知这个消息的时候,是一种孩子般的抱怨。会议结束后,我首先跟子谦诉苦:“真是的,好好的假期考什么试。”子谦低下头笑:“这话也就咱俩说说,别跟学生说,不像话。”我问:“这有什么不像话的。反正他们也不想上,刚好可以陪他们吐槽。”子谦依旧笑:“你现在是老师,跟学生不一样了。”“能有什么不一样的。”我小声嘟囔道,子谦没接话,转身进了七班教室。我也快走两步,推开了我们班的前门。当我把学校的决定告诉班里的时候,教室里果然如我所料一片唏嘘。“我说,同志们,”我重重地拍了一下讲桌,“能别这么大反应吗。其实我也不想上,要是刚才会上跟你们一样,校长是不是早就把我开了。”教室里顿时充满了欢笑。接着就是例行大扫除,然后放假。在回去之前,我先去了子谦的办公室。“回去吗,老师?”我在子谦的茶几上坐下来。子谦起身:“走吧。”那条短信就在这时冲了进来:“芷汀,放假了吧?上次咱们说好了去马嵬坡,你跟尹老师出来吧,我在学校门口。”看我盯着手机屏幕,子谦问我:“怎么了?”我笑着挽住他的手臂:“沈琛毅,说带咱们去马嵬坡,他在学校门口。”子谦严肃地把手臂从我的手里抽出来,说:“行了,那快点吧。别让人家等着了。”

    一出校门,我就看到了沈琛毅那辆黑色的奥迪a6。他慵懒地靠在车上,看到我们走出来,他直起身子站正,殷勤地帮子谦打开后排的车门。我跟子谦上车后,他绕到驾驶座上,一边系安全带一边说:“尹老师您还有事吗,咱们现在就去?”我早已按捺不住心中的喜悦,手舞足蹈地说:“走走走,都放假了能有什么事。”子谦笑着看我:“不去换件衣服,带点儿行李?”我说:“还带什么行李,满打满算最多待三天,四号晚上之前就要回来了。”子谦笑着:“那好吧琛毅,现在就去吧。”

    路上,我问子谦:“老师,您觉得唐明皇可恨吗?”子谦笑:“我为什么要觉得唐明皇可恨?”我忿忿地,好似自己对唐明皇的斑斑劣迹亲眼所见,说:“您看,他居然为了杨贵妃,而幽禁梅妃,‘思旧欢之莫得,想梦著乎朦胧’说得楚楚可怜还没能打动那个男人的铁石心肠。要说他跟杨贵妃在一起,那就好好儿的吧。可是他又因为一个乱七八糟的‘安史之乱’杀了杨贵妃。既然都为了江山舍去美人了,也没见他朝乾夕惕干出个什么大事儿来。唐明皇的这一生,简直糟糕透了。”子谦笑着说:“你看看,去一次马嵬坡你就接二连三控诉唐明皇。别忘了,那地方其实还有个茂陵,汉武大帝可葬在那儿呢。就记得唐朝,怎么能忘了汉朝呢?好,那你说,唐明皇那时候不杀杨贵妃又能怎么样,你以为唐明皇自己愿意啊。你没见他杀了杨贵妃之后是什么心情,‘芙蓉如面柳如眉,对此如何不泪垂’,还有为了找杨贵妃,他可都‘上穷碧落下黄泉’了。再说最后人家不也是‘在天愿作比翼鸟,在地愿为连理枝’了吗。那时候不让杨贵妃死,就总是六军不发,最后还不是生灵涂炭。唐明皇那是一代君王的责任感,没你说的那么不堪。”我反驳:“他当初就不应该娶杨贵妃,他和梅妃好好儿的不就没这档子事儿了吗。”子谦说:“那人家就是喜欢杨贵妃,哪个君王不是三妻四妾的。”我接着反驳:“那在马嵬兵变的时候他就应该让位安禄山,然后自己和杨贵妃做一对布衣夫妻。他那么爱她,为了她抛弃荣华富贵又有什么不可以的。只要百姓能安居乐业,国家能繁荣富强,谁当皇上又有什么不一样。”子谦把目光投向窗外那排飞逝而过的树木,目光中投射出少有的黯淡,突然压低声音说:“那可是关乎皇家颜面的。”车内的气氛突然有点凝重,我不知道自己该说点什么来缓解,沈琛毅必须全神贯注地开车,从不插话。子谦到底比我年长几岁,他对于感情的看法比我要成熟理智许多。从刚才的对话中不难看出,我还是个可以为爱舍弃一切的轻狂少年,而子谦却始终用男人的理智把自己的感情控制得很好,不到他觉得时机成熟绝不会轻易表现。其实我们的想法并不矛盾,我知道子谦一定也在心中轰轰烈烈地爱过,或者是正在爱,我也是。只不过他少了轻率,而我多了无畏。他该有自己的无奈与顾虑,因为上天和他开了个莫大的玩笑。总说上帝为你关上一扇门就会打开一扇窗,可是上帝为子谦打开了所有的门窗,让他尽可能的优秀。然后,又让他在成长的道路上经历各种各样的变故,而且每一次的变故都能把他推进一个绝望的深渊。我抬起头看了一眼子谦,他正看着窗外互相掩映的树木,目光中投射出难以捉摸的深邃。我的心突然揪得难受,把头靠在他的肩膀上,不是为了安慰他,而是为了用他的存在来安慰自己。子谦转过头来看着我,轻声问:“困了吗?”我笑着:“不困,老师。”子谦嘱咐我:“困了就闭上眼睛。”我点点头:“好。”本来真的睡意全无的我,在靠上子谦的肩膀之后便顿时昏昏沉沉地睡了过去。我还是怕会压到他,就连睡着的时候也刻意把头向后仰,好让座位的靠背分担一点我身体的重量。这次我并没有睡熟,就连梦境也是恍惚的,让我分不清是现实还是虚幻。

    我们到达兴平的时候,天已经全黑了。沈琛毅看似轻车熟路,把我们直接带到一家宾馆。“呦呵不错呀,还知道这儿哪能住。”在下车的时候,我随意地拍了一下沈琛毅的肩。沈琛毅去挽子谦的手臂,这一点让我感到欣慰,他说:“提前订好了,怕到时候人多订满了。”子谦笑得满足:“真是个懂事的孩子。芷汀该多学学人家。”我嘟着嘴,挽着子谦的另一只手臂,低着头没有说话,心里暗暗地不服气。沈琛毅订了三间房,三间房号有两间是挨着的,另一间在走廊的尽头。子谦说:“你们俩住这儿吧。”“不要,”我本能地抗议,“我要和老师住一起。”沈琛毅见状,很识趣地给了我们两张房卡,自己向走廊尽头走去,说:“既然是带芷汀出来玩,那就以芷汀的意愿为活动准则。”看着沈琛毅远去的背影,我满意地挽住子谦的手臂,子谦不轻不重地瞪了我一眼,却满目含笑。

    第二天早上,我是被敲门声吵醒的。我从小就有起床气,被吵醒之后气呼呼地掀开被子起身去开门。站在门口的是子谦,在我拉开门的那一瞬间,子谦立刻背转过去,低声说:“好孩子,你先把衣服穿上。”我一怔,才想起自己来的时候什么都没带,晚上睡觉是直接脱掉外衣只留内衣的。我突然红了脸,慌慌张张地跑进去把衣服胡乱套在身上,心里像揣了一只小鹿一样乱撞。待我平复心情,子谦依然背转过身去站在门口,我拍了一下他的肩膀:“老师,好了。”子谦转身的动作显得及其滞缓,在他转身的那一瞬间我才发现他的脸一直红到了脖子根。我讶然,没穿衣服的是我又不是他,他害羞起来竟然像个不出闺阁的姑娘。“进来吧,老师。”子谦迈步子的动作显得有些沉重,不是修辞意义上的沉重,而是真的迈不动步子。我一愣:“老师,您不舒服?”我的第一反应就是子谦可能旧病复发,虽然都是北方,但是我不确定子谦由温带季风气候区转移到温带大陆性气候区会立刻适应。子谦苦笑,脸颊上的殷红色还未散去,旁敲侧击地告诉我:“外面下雨了。”我识趣地扶在他的左臂处,把我的力气借给他。他走得坚实,还不忘教训我:“芷汀,你都是个大姑娘了,怎么还……”一语未尽他的脸更红了,我刻意绷住笑:“咱们走得急,这不是什么都没带嘛。”微颤的尾音暴露了我此刻的情绪,子谦脸上的殷红渐渐淡去,说:“还笑,也不知道害羞。”他开始把自己界定在一个我好久都未想起的角色,我早该知道他对自己在我的世界中的定位的,他曾不止一次地告诉过别人,我是他闺女。

    在我洗漱完毕之后,沈琛毅早就在车里等着我们了。看到我扶着子谦走得缓慢却坚实,沈琛毅连忙跑过来扶住子谦的另一边手臂,问:“尹老师这是怎么了?”我讨厌别人提起的不方便,没好气地回答:“你没见过老师在你们班上课时带拐杖么?”沈琛毅不识趣地接着问:“是,是见过,可是,这……怎么弄的?”我瞪了他一眼,冲他吼道:“为我摔的怎么了有意见?”子谦用他的右手拍了拍我的右手,冲我使了个眼色。我假装不会意,低下头。子谦伏在我耳边轻轻耳语:“别这样,琛毅又不知道。”我点头示意他我听到了他的话,他拍拍我的肩想让我抬头,可他不知我低头是为了把眼泪忍回去。沈琛毅讨了个没趣,一路上只顾开车并不和我们讲话。子谦几次用胳膊撞我,示意我先开口打破沉寂,可我好几次都默不作声,要说话也只是跟子谦有一搭没一搭地说几句俏皮话。车内的气氛正好符合外面灰蒙蒙的天气,叶子上淅淅沥沥地下着小雨。我看着水珠从玻璃上滑下来,留下了一道浅浅的痕迹。手机短信的声音打破了沉寂,我拿出来一看,是子谦发给我的:“孩子,不要这样,人家沈琛毅又不知道是怎么回事。你看看,人家带咱们出来吃喝玩乐,你还不给人家好脸。他已经仁至义尽了,你要记住,你不能期望所有人都能像你一样事无巨细地体贴老师的痛处。琛毅他真的是个很好的孩子,你不要辜负人家的一片苦心。”我觉得好笑了起来,三十多岁的大男人竟然用小孩子的方式和我交流。可是想想刚刚沈琛毅的那副同情的模样,心中不免有些忿恨。一想到子谦后半生每逢刮风下雨就要活在这样的眼光中,我真是后怕。自尊如他,骄傲如他,怎么受得了。我回复:“可是他不该做出那副同情的样子,我怕您后半生都要这样度过。您说过您讨厌别人提起您的不方便,更不想以此博得同情。都是我害您成这样的,早知道是这样,您当初就不该抱着我。电梯维修迫降也好,真的失事也好,就该让我自生自灭去。”子谦的手机在两秒后响起,他掏出来只看了一眼,就重重地拍了一下我的头,紧接着我收到了他的回复:“以后这种话你最好别乱说,否则我可不管你是不是我的孩子,都照样打你。”我喜欢这句话,让我温暖而又满足。我再次靠在他的肩上,他看着我微笑,满目慈祥。

    沈琛毅把车停在了杨贵妃墓旁,自己解开安全带跳下车,赶快绕到子谦这边帮他打开车门。子谦扶着他的手臂钻出去,我紧跟着下车,一只手关上车门,另一只手紧紧扶着子谦。沈琛毅把子谦的左手交到我的手里,说:“我去买票,你陪尹老师慢慢走。”我点头,子谦扶着我的右手,一步一步地走得很缓慢。看沈琛毅跑远了,他才开口低声嘱咐我:“孩子,我刚才跟你说的这些话你记住了,别再给他脸色看了。咱们出来玩,别弄得大家都不高兴,啊。”最后一个字音微微上翘,好似哄小孩一般。我没说话,表示默许。

    沈琛毅手里攥着三张票跑过来,我开口道:“你好像对这里很熟悉。”沈琛毅受宠若惊的样子,挠了挠头回答:“我本就是兴平人,初三时才转学到咱们那里的。”我扶着子谦,子谦帮我撑着伞,沈琛毅自己撑着伞走在我们前面。站在偌大的墓冢前,子谦突然开口淡淡地吟道:“雁叫云断,年年料此空断肠。兴平风雨,只叹红颜枉。曾治开元,堪千古帝王。谁可想,六军不发,倾城薄福葬。”我一怔:“好凄凉啊,谁的《点绛唇》,怎么没听过?”子谦刻意绷住笑回答:“你当然没听过,这是尹子谦现诌的。”我把头靠在他的肩上,觉得踏实而满足。子谦笑着问我:“怎么了?”我回答:“没什么,先生。”子谦一愣,随后拍了一下我的头:“这孩子怎么没记性呢。”我嘟着嘴:“您都让班里孩子那样叫你了,干嘛不要我叫。”子谦平视前方,说:“他们不懂事,你也不懂。”

    晚上,沈琛毅带我们到德庄火锅去解决晚饭。餐馆里人声鼎沸,我们进去的时候已经是座无虚席。服务员很客气地把我们让到大厅的沙发上,微笑着说:“不好意思,麻烦你们先等一会儿。”随后招呼客人的忙碌让刚才那位礼貌的女孩子忘却了我们。我靠着椅背,把手搭在子谦左腿的膝盖处,问他:“老师,您现在感觉怎么样?”子谦握住我的手,说:“好多了,孩子。”我说:“今天走了这么多路,真怕您受不了。早知道这边下雨,咱们就不来了,害您这么遭罪。”我的语气带着心疼,只是感叹,不需要任何人回答。子谦自然会意,把我的手握得更用力,没有一句语言上的安慰,却让我无比受用。很多时候,他的一个眼神,一个微笑,一个拥抱,比说多少都管用得多。我什么都不要,我只要子谦。沈琛毅吸取了早上的教训,在我和子谦说话的时候,他始终在一旁静默地玩着手机。子谦用胳膊撞了撞我,指了一下坐在我身边的沈琛毅。我明白子谦的意思,拍了一下沈琛毅的肩膀,说:“喂,你找的这什么地儿,人这么多。”我和沈琛毅只有互相拆台的份儿,他立马得了便宜卖乖,通过抗议让气氛活跃了起来:“喂,这说明我选的好,这地方真的好吃,才会有这么多人。”我反驳道:“那咱们怎么不早点来,明知道人会多。”沈琛毅白了我一眼,说:“喂,这儿跟杨贵妃墓可隔着十万八千里呢,咱们也不能飞过来吧。”我看了一眼子谦,子谦看着我们的互相拆台笑得和蔼,就像那个我已经失去了好久的角色一样。他开始越来越把我摆在晚辈的位置上,不过这样也好,我为他所做的一切都可以变得比平辈之间更为名正言顺。

    我们是在四号中午赶回来的,我和子谦风尘仆仆地先赶到学校开会,然后才回家整理自己的内务。接下来朝九晚五的忙碌又让我们都心力交瘁,来不及回忆,来不及感叹。生活平静地像无风的湖面,没有什么来掀起波澜。令我欣慰的是,沈琛毅总会在闲暇的时候过来看望子谦,要么中午帮他带来午饭,要么带我和他们一起出去吃。我早就希望能有一个男孩子能像我一样照顾子谦,毕竟随着年纪的增长我们会有很多的不方便,就像那天我赤身luo体地站在他面前,虽然以晚辈自居,但还是让他红了脸。现在沈琛毅的出现恰到好处,我真的很感谢他能像我一样去真诚地对待子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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