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节来得没有一丝波澜,除夕那天,我和子谦像往常一样待在家里。我拿着手机躺在沙发上看电视,偶尔回应学生和同事发来的祝福短信。子谦泡一杯茶坐在我旁边,插着耳机看书。阳光透过窗户,照在地板上,暖洋洋地洒了一地。子谦在茶几上放了一盆茉莉,虽然没有开花,叶子也是繁茂的。我们彼此并不说话,好像被这宁静的气氛感染了一般。日子就该是这样,恬淡而宁静,有诗有花,有我有他。《水手》的旋律突兀地打破了沉寂,来电显示是沈琛毅。我按下接听,他的电话从那头传过来:“喂,芷汀,在家吗?”我看了一眼子谦,子谦正摘下一只耳机看着我。我说:“嗯,在老师这儿呢。”沈琛毅的声音显得欢快:“正好,我在尹老师楼下,你和尹老师快下来,我带你们去听音乐会。”我笑:“大过年的,不在家跟家人好好待着,老陪着我们俩算什么。”嘴上嗔怪,心里却乐开了花。除了我之外,他是第二个陪子谦过春节的学生。我希望以后会有十个二十个,让子谦的每个除夕都喧闹起来。沈琛毅说:“没事儿,咱们赶晚上回去就好了。”我答应他:“好,我们马上下来。”挂了电话,我才发觉子谦方才一直都在盯着我看。

    子谦把书放下来,问我:“他又叫你去哪儿?”很显然子谦已经猜出来是沈琛毅的电话,并且是邀请我们出去的。而这个“又”字,从侧面反映出在他眼里沈琛毅已经约了我不少次了。我站起来,说:“不是叫我,是叫咱俩,去音乐会。”子谦重新拿起书,伸了个懒腰,说:“那地儿闹腾,我不想去。”我一愣,说:“那我都答应他了,说咱俩马上下去。”子谦眼睛不离开书:“我真的不想去。”我说:“那好吧,我跟他说,咱俩不去了。”“诶,别呀,”子谦放下手中的书“咻”地站起来,“我说我不去,没说不让你去。”我说:“您不去我去还有什么意思。”说着就要拨通沈琛毅的电话,子谦从我手中夺去,说:“你还是去吧,老在家里陪着我这个老师算什么。你应该多和同龄人玩儿,咱俩这……有代沟。”我笑:“那您就没想着填平这沟?”子谦戳了一下我的额头,说:“填平要费多大劲。咱俩这沟上有一座桥,我能过去你也能过来,这叫求同存异。如果我三十多的大男人跟你二十出头的姑娘想法一模一样,岂不怪哉。”说着把手机还给我:“快去吧,别让琛毅等着了。”我皱着眉争取:“老师,您就跟我们一起去吧。”子谦苦笑着摸我的头:“老师真的不想去,芷汀。”我晃着他的手臂:“您就陪我去嘛。”子谦轻轻挣开我的手,双手扶住我的肩膀说:“你就自己去一次,好孩子,老师想让你去。”他总是能精准却又不着痕迹地触碰到我的最后防线,当他那句“老师想让你去”冲进我的耳朵的时候,我没有办法再跟他对着干。我点点头:“好,老师,那您自己在家行吗?”子谦笑:“放心,老师一定好好在家等你。”我笑着点头,换了衣服下了楼。

    沈琛毅正倚在车上,见我自己下来,他问:“尹老师呢?”我轻描淡写地回答:“他说不想去。”沈琛毅表现出异常的兴奋,殷勤地帮我打开了副驾座的车门。我犹豫了一下,还是坐了进去。沈琛毅笑着关上车门,小跑着绕到驾驶座上。他笑着说:“真是的,好不容易有了单独跟你在一起的机会。”我低着头,静默地不说话。就这样,他专注着开车,我专注着想心事,一路无话。也许是除夕,所以大街小巷的店铺都早早地打烊了。天空灰蒙蒙的,应该会有一场大雪。我不禁皱了皱眉,开始担心子谦。每到阴天下雨,他就会不舒服。我突然开始后悔把他一个人留在家里,如果他难受的时候,连我都不在他的身边,他该怎么办。

    音乐会的厅堂开阔而又明亮,我和沈琛毅对着号入座。舞台后的大屏幕上展示着这次音乐会的主题——“上帝之声”。厅堂里的座位渐渐满了,只空着我身边的一个位子——那本是子谦的。灯渐渐暗了,只剩几束银光射到台上七位提琴演奏者的身上,他们在灯光的照耀下,如上帝派来为人类传诵福音的天使一般,纯洁神圣。“西拉西……”一阵快速而急促的旋律一下子吸引住了台下所有人的注意力。侧过头,我看到观众们都在凝神地听着,全场鸦雀无声。一曲结束,台下响起了一阵清脆的、雷鸣般的掌声。演奏者起身致意后,开始了今晚真正的演奏。慢慢地,我仿佛觉得自己置身于九霄的天空,享受着风雨的滋润,那从天外传来的乐声时而高昂,时而低调;时而热情,时而含蓄;时而激进,时而静止,那声音犹如甘甜怡人的清泉汩汩地流入我的心田。忽然,演奏者来了个180度大转弯,声音如雷鸣般响起,震撼着我的心田,趁琴声又变回零星小雨时,我侧目望了望观众们,他们仍沉醉于刚才的电闪雷鸣中。又是一曲结束,观众们再也按耐不住内心的敬佩与欢乐,站起来鼓起热烈而富有激情,掌声经久不息。《小步舞曲》《梦幻曲》《小夜曲》一部部堪称完美的音乐巨作如上帝的声音一般充斥在我的耳畔,留在我的心坎里。音乐会的最后时刻,我静静地等待最后的结尾曲。聚光灯由红色依次变到紫色,突然,一阵急促的奔跑声,不,那是骏马在无垠的草野上忘情地驰聘;那是呼呼狂刮,充满力量的风——莫扎特沥尽心血写下的气势磅礴的协奏曲在大厅里奏响,是那样的完美,不可容有任何挑剔,我不得不再次借用上帝的声音来形容。尾曲结束,伴着如潮水汹涌的掌声,七位主角起身谢幕,献上真挚一礼,灯渐渐暗了,但他们的头顶上却闪耀着动人的光芒。我偏过头,目光落在子谦那空落落的座位上,顿感落寞。

    走出厅堂,天色已经黯淡了下来,几片雪花摇晃着纷纷落下。我一惊:“沈琛毅,快送我回家!”沈琛毅也惊了一下:“怎么了芷汀?你不要着急。”说着他帮我拉开车门,我跳上车,慌慌张张地把安全带的金属片扣进去。沈琛毅一路上把车开得飞快,额头上竟有了细密的汗珠,他问我:“到底什么事?”我焦急地目视前方,回答道:“下雪了,我不能让老师一个人在家。”沈琛毅转过头看了我一眼,说:“是因为……”他很小心地没有接着往下说。我皱了一下眉头,说:“对,因为他会不方便。”我的淡然让沈琛毅惊讶:“芷汀,你不是不愿意提的吗?”我叹了一口气,垂了眼睑,说:“不愿提又怎样,这已经是既成事实了。”我不需要他回答,更不敢奢望他能理解。如果没有我,子谦是不会变成那个样子的。于是,我开始跟他讲述高三那年发生的我最不愿提及的事情。沈琛毅听过之后只是轻轻地感叹:“真是个好老师!”我点头:“可是很多时候,我情愿他不是个好老师。”沈琛毅突然转变了话题:“芷汀,你是北大毕业的,怎么回来当老师了呢?”我突然觉得这个问题好生熟悉,我记得几个月之前,也曾有人这样问过我。我还是和以前一样回答:“我喜欢老师啊。”沈琛毅皱着眉头追问:“怎么非选咱们的高中?”我接着自欺欺人:“是母校成就了我,我可不得回这儿发光发热。”沈琛毅沉吟了一会儿,说:“其实我觉得,你更划得来读研读博,然后留在北大。”我又无言以对,所以用沉默来表示我的无奈。沈琛毅识趣地没有追问,而是适时地换了个话题:“喜欢今晚的音乐会吗?”我点头,沈琛毅笑着说:“那以后常带你来。”我婉拒:“不了,我是老师,忙得很。”虽然说着话,可是我的心还是很不平静。我始终目视着前方,想象着子谦一个人在家的样子,不由得有汗珠滑下。好不容易挨到了子谦家的楼下,我早就解开了安全带,沈琛毅的车还没停稳,我就要开车门。沈琛毅眼疾手快,一把抓住我的胳膊:“你不要命了,这一会儿半会儿等不了。”等他停车,我急三火四地冲进了电梯,直直地开门撞了进去。

    房间里一片昏暗,雪光透过树缝影影绰绰地打在厨房里。子谦没有开灯,安详地靠在沙发上,微闭着双眼,应该是睡着了。我伸手开灯,不料惊醒了子谦。“回来了,芷汀?”子谦撑着坐起来,面色明显有些苍白,弯腰想捡散在地上的书。我见状连忙跑到他身边,蹲身替他捡起来。就在那一瞬间,他伸手抹了一下我额头上的汗:“真的是,大冬天的,怎么还出汗了。”我突然把他的手握住,眼泪止不住地掉:“老师,我出来看到下雪了就担心你。我真后悔把您一个人留在家里,真的。”子谦笑着扶我起来:“好了,孩子。老师……没事儿。”我说:“怎么能没事儿。您看您脸色这么差,还骗我。”子谦没接我的话头,突然自顾自地笑了好久。我有点不明就里,他终于摸着我的手解释:“早知道当年就不选你当课代表了。不当顶多语文差点儿,现在倒好,赔上你这么多时间。”我把手放在他的嘴边,好似要把他的话挡回去一般。我反驳:“您这叫什么话?就算您不选我,我还是会像现在一样喜欢您。我就喜欢和您这一起,您是烦我了吧。”子谦看着我微笑:“不,老师怎么会烦你呢。老师就是觉得对不起你。”我突然又流了泪:“您说该是谁对不起谁。要不是为了我,您也不至于……”“好了,”子谦劈头盖脸打断了我的话,“大过年的,别老哭。”我低下头把泪水忍回去,哑着嗓子说:“老师,我再也不把您一个人留在家里了。”子谦突然拿出师长的风范来教育我:“芷汀,你听我说。沈琛毅能对我这么好,都是你的缘故……”“瞎说,”我站起来打断他的话,“那是您对他有恩,他应该的。”子谦接着说:“哪来那么多的应该。他为我做这么多,都是为了让你高兴。你注意到没有,他从来都喊我‘尹老师’,而你直接喊我‘老师’。这说明对于他来说,我就是个老师,和罗老师庄老师一样的老师。”我倚在他的腿上,说:“老师,您说的我都懂,我也承认沈琛毅他是个很好很好的人。老师,您说的一切我都可以听,但是唯独这个不行。因为爱是两个人的事,我们就属于襄王有意神女无梦,我不能这么稀里糊涂就把我的初恋给让出去了。”子谦语重心长地说:“好孩子,沈琛毅是你目前最合适的人选,别错过了。”我点点头:“嗯,我会试着和他交往。”一句无心的奉承,想让这个无聊的话题尽早结束。一阵爆竹声毫无征兆地出现,我一声惊叫,突然抱住了子谦。子谦笑着拍我的背:“好了,不要怕,老师去做饭。”他说着把我从他的怀里拽出来,说不出的疏离,我突然伤了心,但为了不让他担心,我还是含着笑站起来:“我去帮您。”

    我开始按照子谦的意愿生活,后来沈琛毅约我的几次,我都是自己去的。我们并没有真正恋爱,我不觉得我欺骗了子谦,因为我只是说“我会试着和他交往”,未必能成。子谦每次看我打扮得漂漂亮亮出门,总会露出欣慰的笑。我知道,他一定是误会了,他会以为我的开心是和每个恋爱中的少女一样的懵懂青涩。殊不知,我所有的笑都是因为他对着我笑的次数比之前更多,而他笑起来的时候眼角的皱纹比之前更少。我喜欢看到他过得好,而我也开始清醒地意识到,他的好必须建立在我满足他的意愿的基础上——他的立场是为我好,我的观点是他不了解我。正如他所说,我们之间有一道代沟,我们不需要填平,求同存异则最好。我们的出发点都是为了对方好,只是我们的好是自己的一厢情愿,未必是对方真正能喜欢接受的。不过没关系,我可以按照子谦喜欢的样子去生活,因为我更喜欢子谦的笑。有时候为了自己喜欢的事,就必须做一些不喜欢的,我愿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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