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开学,学校又颁布了一条新政——从高二开始取消双休,每周只休周日一天,周日晚上照常自习。“这叫什么事,高三单休就够丧心病狂的了,高二还单休。我上高中就没这破政策,我们还不是照样该上大学上大学了。学生成绩好不好完全跟在学校耗多少时间没什么关系好吧,只要自己愿意学,在家也一样出状元。”班主任会一结束,我机关枪一般向子谦抱怨。子谦始终低着头微笑,在我抱怨完之后,他还是淡淡地嘱咐我:“这话也就咱俩说说,别跟学生说去,不……”“不像话,”我适时地接过去,“我知道,您就会教育我。”子谦莞尔:“不是教育,是忠告。再怎么说我也比你多当了十几年的教师,算是你的前辈,比你多些经验。学校注重提拔青年教师,我们也该大力响应才对。”已经到了七班的前门,子谦推门进去了。我一边思索他的话,一边推门走进我们班的教室。我看了一眼台下,故意做出一脸悲戚的表情,说:“唉,真是同情你们这些倒霉孩子。从这周开始,就别想着双休了,高二高三一律单休……”教室里沸反盈天的议论声盖过了我的声音,我没办法再说下去。待大家的议论声稍稍平息些,我才接着说道:“我说,你们已经比现在高一的孩子们好太多了。他们从高二第一学期就单休,你们现在都第二学期了对不对。”台下又多了一片唏嘘,孩子们的表情也一瞬间转悲为喜,开始庆幸自己比高一的孩子们早生了一年。十六七岁的快乐真简单,仅仅就因为他们比别人少上了几天课。后门突然被推开,教导主任探头进来,教室里的声音戛然而止。主任一愣,说:“小安你在呢,我还以为没人他们才这么吵呢。”我听出了他是话里有话,拐着弯骂我没大没小,就同样没好气地回他:“是,我在呢主任。希望您下次稍微注意点,我安芷汀脾气好,您推开我的门没事儿。”主任的脸色瞬间变得很难看,摔上门就走了。我和孩子们一起笑出了声。

    第二周的班主任会上,我突然成了点名批评的对象——组织能力太差,对学生听之任之。我纳罕,这不是莫须有吗。我恍然想起上一周我和教导主任的那场闹剧,发自内心地嗤之以鼻。“散会,安老师留一下。”我的思绪被打断,如梦初醒地站起来目送各位老师离开。子谦一直留在最后,在出去之前皱着焦虑地看了我一眼。我故作淡然地向他吐了吐舌头,为了让他安心。校长很直接地走到我面前,开门见山地说:“小安,按理来说,我们不该挑你的毛病。再怎么说你也是北大毕业,回学校教书本就是屈才。但是,我们是教书育人的地方,所以不能误人子弟。像你这样对学生听之任之,对他们没有任何好处。是,你是年轻,比学生大不了几岁,可说到底你也是老师,该庄重些。九班班主任反应,你们班不管是化学课还是班会,教室里门庭若市,长此以往这也不是个办法。既然你是尹老师的学生,就该多跟尹老师学学。行了,你去写个检讨,周一晨会上读一下,就没事了。”听到最后一句话,我愣了一下,猛然站起来说:“您说什么?”校长看着我说:“都是聪明人,别装糊涂了小安。”“我还真不明白,”我冷笑一声,“学校最发愁的是课堂活跃不起来学生没有激情。我苦心孤诣地调动孩子们的积极性,好不容易把课堂变成了学生的课堂,学校又要这样对待我。我到底做错了什么?”

    “你当然没做错什么。”教导主任突然推门进来,信步走到我身边,“小安,如果我没有记错。上周我路过你们班,你们班教室里就是校长说的那个样子。而你,高材生安老师,就站在讲台上束手无策不是吗。”我反驳:“我不是束手无策,我只是想听听孩子们的意见。学校实行单休,学生就是政策执行的对象,他们有权力对这件事情发表看法,我应该尊重他们的权力。他们是学生,我也曾经是学生,校长主任也曾是学生。请想一想,在我们做学生的时候,我们是不是希望有一位老师能尊重我们的权力,聆听我们的心声。孩子们每天学习就够累了,如果没有地方倾诉,他们会很压抑的。我们需要的不是一群高考机器,而是一群新时代的知识青年。如果他们因长期压抑而造成心理问题,我不是会后悔一辈子吗。”“到底是年轻人,”教导主任话里带刺,“我们到底说不过你。”我也不甘示弱:“主任,我现在开始怀疑是不是您空穴来风。您也是教化学的,在我来学校之前,您带的班级每次都是第一吧?”好似被我无心之间说中了一般,主任顿时恼羞成怒:“安芷汀……你居然敢污蔑我。”我并不因此害怕,一阵可怕的念头从我心中闪过。我微笑,一句无心的话竟然让我抓住了主任的把柄,我笑道:“我不敢。但是学校的决定,我不能接受,还希望你们能好好调查这件事。我安芷汀行得端做得正,没什么可怕的。”我不在乎里面坐的是主任和校长,像平时一样摔门而出。我并没有把这件荒唐的事放在心上,径直就去了子谦的办公室。

    我推门进去的时候,子谦正埋头坐在沙发上,竟然没有在改作业,面前也没有学生。“老师。”我试探性地唤了他一声。子谦没有抬头,三月柔和的阳光透过窗户直直地照进来,我能看到细小的尘埃的那一束光中翻飞盘旋。我关上门,在他的身边坐下,我知道他在为我的事担心,就把手搭在他的肩上跟他说:“老师,校长没把我怎么样。”子谦忽然抬起了头,抓住我的手臂,说:“咱俩回家。”说着就拽着我往出走,“老师,”我反抗,“我还要看自习,老师。”子谦不理我,把我的手臂拽的更紧,手臂上的疼痛异常清晰。我突然觉得这个场景好生熟悉,如果我没有记错,七年多以前他也是这样拽着我把我拖到办公室的。他没有变,我犯错之后他还是会用小孩子的方式来惩罚我。此刻我觉得好幸福,突然就笑了出来。他一路拽着我,穿过校园,穿过学校门口的那条窄街,一直到我买的房子里。

    他开门,把我重重地摔进去,然后自己锁上门进来。我笑着说:“怎么多年了,老师还是会这样对我。”子谦狠狠地瞪了我一眼:“都什么时候了还有心思笑!”他在沙发上坐下来,我恍然意识到,他已经一年都没有回过这里了。“我说,”他打断了我的思绪,“你到底跟班上学生怎么了。”我在他身边坐下来,笑着说:“还能怎么,不就是带着他们疯了几天嘛,偏偏被校长抓了个正着。”我刻意隐瞒了我和主任那段不太愉快的历史,还有我心中一直存在的那个疑团,我不想让子谦担心。我终于明白为什么子谦会比七年多以前对我疏远,其实是因为七年以后的我没有了小时候的那份坦诚。这似乎很公平,我开始吝惜小时候的纯真,他开始收敛年轻时的冲动——我始终认为他的对我好只是一时冲动。他显然不会就此罢手,接着追问:“校长留你说什么了?”“能说什么啊,”我尽量使自己的表情看起来漫不经心,“不过就是嘱咐我两句,让我以后改改。”子谦的表情终于变得释怀,又开始语重心长地教育我:“人家校长说得对,你看我说你多少次你都不听,现在怎么样,吃亏了吧。我早就跟你说过,你是个老师,有些话咱俩说说可以,你别跟学生去说,那样不像话。”我立马反驳:“您不让我跟学生说的话我一句都没说,您以为我就那么不听您的话么……”我突然带了哭腔,除了子谦刚刚的话,我又想起了校长和主任的那番话。子谦最见不得我哭,连忙搂着我的肩膀安慰我:“别哭啊孩子,有什么委屈跟老师说明白就好了。”我突然哭得更凶了,有这样一个可靠的人我还能有什么委屈呢。子谦对于应付女孩子哭纯粹黔驴技穷,他只有一个劲地剖析自己的错误:“对不起啊,是老师说错话了,还是刚刚抓疼你了?”我使劲地摇头,告诉他和他没关系。他还是不知道如何安慰我,只是轻轻拍着我的后背。其实于我来说这就是最好的安慰,比他说什么都管用。能给予我莫大安慰的,莫过于他本身,只要有他在,我就能始终坚强地昂首阔步。

    第二天,校长又来找我:“安老师,我觉得吧……”校长的表情显得有些为难,我宽慰他:“您直说吧。”校长的眼神中闪烁出一丝光芒:“我觉得吧,你的事情是我那天在班主任会上提过的,已经闹得人尽皆知了。我要是不给出一个交代,恐怕难以堵住悠悠之口。所以,能不能委屈安老师,就在周一晨会上读一份检讨书……”“不,校长!”我劈头盖脸打断了校长的话,“为什么要我受委屈,我又没做错什么。”我听到有敲门声响起,以为是学生,就应了一声“进来”,没想到推门进来的是子谦。子谦看见校长也在,就要退出去:“既然安老师在忙,那我过会儿就来。”校长站起来,说:“尹老师,你能不能帮我劝劝小安。”于是校长一五一十地把我对子谦的隐瞒和盘托出,子谦看着我,脸上青一阵红一阵的。在校长说完之后,子谦很认真地看了我好久。我以为他是在考虑怎么说服我,我连拒绝的话都想好了。没想到他站起来,对校长说:“校长,我希望您能彻查此事,我也不希望我的学生受委屈。”“尹老师,你……”子谦的反应或许有些出乎校长的意料,当然也有些出乎我的意料。我实在不敢相信,他今天居然会用到这个称呼——“我的学生”。我很喜欢这个称呼,因为我认识他的时候我就是他的学生。初见惊艳,再见依然,不过是梦而已,可是我的梦却真真正正地实现了。人生若只如初见,何事秋风悲画扇?我感激地看着他,泪眼朦胧。在校长说下一句话之前,子谦突然深深地鞠躬:“拜托您,不要委屈了安老师。”校长显然有些气愤,“哼”了一声就拂袖而去。

    “您又为我得罪校长了,老师。”我说。子谦却笑着说:“没有,校长是相信你的。”我有些惊讶,问他:“您怎么知道?”子谦解释说:“因为他在跟我讲的时候,多半都是主任怎么怎么样。说明让你写检讨的事,不是校长的主意,都是主任一手操办的。”我很佩服他的智慧,他总是一眼就能把人看得很透。我不愿意写检讨,只是不想给自己强加一个莫须有的罪名。从某种意义上来说,我有一点清高自诩。只要是我不喜欢的事情,除了子谦,没人能让我去做。就像当年,母亲执意要带我出国一样。我真的很害怕,如果他刚刚真如校长所言开口劝我,我到底该以谁为重。一转头,我恰好看到子谦鬓边的白发——比前些天更多更扎眼。我的眼睛突然一阵刺痛,心也是,痛得我紧锁眉头。我正要伸手去抚摸,他却突然开口:“如果今天校长不说,你还准备瞒我到什么时候?”他的眼神中透露出了一丝责怪,我解释说:“还不是怕您担心。”子谦突然严肃了起来:“都这个时候了,是我担心重要,还是你的名声重要,你这孩子怎么这么不懂事。”我突然眼前一亮,对,就是因为那个称号——孩子。是的,我们还是在学校,他居然像在家一样称呼我为“孩子”。我突然就笑出了声,子谦无奈地看了我一眼,接着说:“你是不是跟主任怎么了?”一声“孩子”击破了我所有的防线,我开始拿出十五六岁的坦诚跟他讲话:“那天我开班会,班上正吵的时候主任突然就推门进来了。”说是拿出坦诚,不过我还是有所隐瞒——我心中的那个疑团还没有被确认,我不会轻易跟任何人讲起,包括子谦。可是我不讲起,会有人替我讲出来。子谦沉吟了一会儿,说:“真的是这样吗,安老师?我记得主任也是带高二级化学的,在你入校之前,他的班总是第一。”我一惊,子谦竟和我不谋而合。我终于说:“是,老师,我也是这样想的。您给我一点时间,我一定证明给您看好吗?”子谦笑:“不用证明给我看,我当然是相信你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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