忙碌总会让人忘记时光匆匆。所有周末的安适惬意和节日的都与我们毫无关系。春花秋月,夏蝉冬雪,花儿开了又谢,雁儿去了又回,装点的是别人七彩的梦。我们唯有祈望梧桐可以把绿荫撒向我们的课桌,分担一点阳光。实在看不惯高三晚自习下得一日晚似一日,早自习又上得一天早过一天。我上高中的时候,高三纵然忙碌,也不止于此。“芷汀,”又是一个闷热的午后,难得的周末,我跟子谦靠在沙发上,“后天端午有假,我想去看看祁老师。”我毫不犹豫地答应:“我陪您去。”子谦却显得格外平静:“没有必要,难得一个假期,别为了我把计划都打乱了。”我断断没有想到子谦居然会拒绝,我坚持:“本就没什么计划的,更何况我想去。”子谦沉吟了半晌:“好,想去就去。”

    到了端阳节那天,我早上早早地起来梳妆。对于每一次去看祁老师,我都准备地格外隆重。那是子谦生命中举足轻重的人,我必须以最美好的姿态出现在他的面前。空气里充满了雄黄和艾蒿的气味,粽子的香气透过门缝已经充斥着我的鼻腔。子谦已经准备好早餐了,想到这儿,我就觉得自己格外幸福。

    “老师,早!”子谦果然系着围裙在厨房里忙碌。我从他的身后环住他的腰,把脸贴在他的背上。子谦一手拿着勺子搅动锅里的粥,一手握住我的手:“这儿热,快出去。”我把他的腰搂得更紧些,没有答言,也没有任何举动。子谦缓缓地开口:“一会儿你想干嘛就干嘛去吧,我们教研组临时有个会,可能去不了了。”我“哦”了一声:“那您开会去吧,我一会儿替您去看祁老师。”“去拿两个碗,”子谦细细地盛着粥,“没必要,别为了我做这些无谓的牺牲。”子谦把粥端到餐桌边,我跟出去反驳:“这怎么能叫无谓的牺牲呢?您走了我一个人在家多没有意思啊!”子谦笑着喝粥:“我怕耽误你的时间。”我反驳:“这有什么啊,您就让我去吧老师。”子谦笑着投降:“好好好,去吧。看你打扮得花枝招展,不去倒辜负了。”被他这么一说,我顿时脸红发热。子谦接着淡淡地嘱咐:“一会儿你自己打车去,我开会来不及。晚上你别急,等我来接你。那地方远,容易没人去,不好打车。”我习惯于服从子谦的安排,更何况他这次的安排是那么合情合理。子谦匆匆收拾过碗筷就走了,我把家里的卫生打扫了一遍,就下楼去给祁老师买礼物。

    我被出租车带到那幢中式别墅的旁边,木栅栏上的玫瑰花尽数开了,比冬日里妖艳。松柏依旧苍翠,草地也绿茵茵成了一片。倒是那两株梅花含蓄,与世无争。我像子谦一样没有敲门,直接推门走了进去。祁老师上身穿着白色的棉麻衬衣,下面穿着褐色的棉麻裤子,专注地坐在红木桌前,拿着一支小楷毛笔写着什么。我的开门声好像没有惊动他一般,他竟纹丝不动。我好像被这宁静感染了,连脚步也放得很轻。我站在他的桌前细细端详,发现祁老师在抄《心经》。难怪他会如此安静。我径自坐了,只把玩他桌上的茶壶,并不曾打扰他。蓦然觉得,檀香四溢。

    大约过了一刻钟的时间,祁老师把笔搁在搁笔上,深深地呼了一口气:“抱歉啊,怠慢了。”我连忙起身:“哪里的话祁爷爷,是我打扰您写经了。”祁老师笑着走到我身边坐下:“小谦呢,怎么你一个人?”我回答:“我老师本来是要来看您的,可是他们教研组临时有个会,他实在走不开,就让我来了。”

    祁老师拿起茶壶倒了一杯茶,递到我手里,我接过来:“谢谢您。”祁老师笑:“尝尝,这是小谦最喜欢的茶叶。”那是一只精致的乳白色古典雕花茶杯,淡绿色的茶水安静地躺在里面,还有一片茶叶轻轻荡漾。端到嘴边还未入口时,就已先闻得一股清香。细品时,凌冽的冷香充斥着口腔的每一个细胞。慢慢下咽,香味随着茶水一直流淌进脾胃。细细回味,待茶的苦涩褪去后,便是植物的甘甜。我频频点头:“果然不错,入口清香,神清气爽。祁爷爷,您哪里来的这些好茶?”祁老师“哈哈”地笑了两声:“这茶叶我也送过给小谦,难道他没给你喝过?”我细细地回忆,突然想起子谦家果然有过这样和这茶味道形态皆相似的茶,只是比这个略微温和。我说:“老师家确实有过和这个味道类似的茶,但是比这个温和,倒没这个香了。”祁老师笑:“你在小谦家喝的茶,跟在我这儿喝的一模一样。我没想到,小谦看起来老道,还是个急性子。这茶急不来,要慢慢等水凉了,用凉水泡。准是这毛小子心急,拿热水冲了,白白糟蹋了这好茶。”我第一次听到有人这样评价子谦,在我的心里眼里,子谦从来都没有这样值得责备的一面。也许他是站在长辈的角度吧,就像子谦看我,我看我们班的孩子,总觉得他们太小,总是这也不放心那也不放心,总是干涉他们的选择,总是插手他们的生活。有时候真的需要换位思考,这也就不会觉得彼此太不可理喻。就像我跟子谦,每次吵架后细想想,都觉得是自己的不对多些。再嗅一嗅杯里的淡绿色液体,好让我把这茶的香气尽数吸入鼻腔里。祁老师沉吟了半晌:“小姑娘,小谦对你不错啊。”我点点头:“是啊,他是我遇上的最好的老师。”“小姑娘,”祁老师又帮我把茶水续上,“你就一直住在小谦家?”我把茶杯放下:“是啊,我爸爸妈妈都去世了,我又没有叔伯,又没有兄弟姐妹,还好有我老师。”祁老师靠在洒满阳光的藤椅上:“小姑娘,有些话,我不知当问不当问。”“您但说无妨。”

    “小姑娘,你觉得你配得上小谦吗?”我一愣:“您……什么意思?”祁老师不管我的问题,接着他的话说:“我知道,你是北大的高材生。可是,小谦是我这么多年来教过的最优秀的一个学生。我说的优秀,并不是成绩。小谦的成绩是一般,可是小谦性格讨人喜。小谦虽然有点脾气,但是也绝对不是不讲理的人。小谦虽然傲了些,可是对人温文尔雅,宽厚大度。小谦体贴,温柔,细心……”我的脸红得发热:“他是个好老师,您……说这些干什么?”祁老师“哼”了一声:“小谦白操了那么久的心,你还装作一点儿都不知道。我就跟你直说了,小姑娘,小谦挺喜欢你的,就是不好说。”我“咻”地一声站起来:“您……您说什么啊……”祁老师挥挥手示意我坐下:“你别急,小姑娘。”祁老师沉默了半晌,缓缓开口道:“这么多年来,都是小谦自己来看我。那天他第一次带你来这儿,我就觉得你是不是跟他有什么。当然也是瞎猜。结果你们俩谁都不提,我还真就以为你们俩什么都没有。但看着那样子,又不大像单纯的师生关系。结果我上你们家过年去,我看你俩住在一起,我就肯定不太对劲儿了。我了解小谦,傲得跟什么似的,哪里容得别人住他家去还让他那么小心的伺候。我不瞒你,小谦连他妹妹小衿都没怎么抱过,三十儿晚上一声鞭炮,他就把你搂住了。我不知道他平日里对你怎么样,单这两件事儿,我就知道他心里有你。初一你俩送我回来,我悄悄问了小谦是不是真的喜欢你,这孩子居然告诉我说他不知道,你说可笑不可笑?我嘱咐他,要真的喜欢就争取,要不喜欢就放手,这么着容易耽误你。他说他好好考虑考虑,也不知考虑得什么样。你当小谦这么大年纪不结婚是为了啥,我觉得多半是为了你。他是比你大了不少,但终归还年轻。你还小耽误得起,小谦可不小了。小姑娘,这些话小谦不让我告诉你,我怕耽误了你俩。你今天给我一句准话,你是不是也喜欢小谦。”我不知道现在是有一种什么样的心情,我只知道泪水模糊了我的视线:“我……我不知道。”我像以前一样把这个问题回答得模棱两可。不是刻意搪塞,而是真的不知道。我不知道爱或者喜欢是一种什么样的感情,我也不知道我对子谦的这份感情是不是所谓的爱或者喜欢。我没有什么可隐瞒的,我喜欢就是喜欢,不喜欢就是不喜欢,无关身份更无关年龄。虽然我设想过后半辈子只跟子谦共度余生,但我不知道我的这种愿望是不是恋爱的姑娘对男朋友的期望。或者说,我有这份期望,是不是就可以算作是我恋爱了。我对子谦是有感情的,这绝对无可厚非;子谦对我也关怀备至,这也同样不可否认。可是,这真的就是人们所说的爱情吗?我不敢就此下定义。二十四岁的我,居然还不明白,爱是什么。

    “好了,小姑娘,”祁老师起身,“你们还说不知道,我都知道了。喜欢了就是喜欢了,这有什么不好意思的。我看你对小谦也是真心的,要是小谦不追你,你就试着去追他。有些人一辈子只能遇到一次,万一错过了,可就要后悔一辈子。”我没有说话,因为现在的我根本就说不出话来。祁老师接着说:“我说这些都是为了你跟小谦好,别怪我多管闲事。小谦没有父母,这些年了,小谦跟我的孩子,也差不多。我是小谦的长辈,也是你的长辈。看在你叫我一声‘爷爷’的份儿上,我也该管这个闲事儿。”我只垂着头抹眼泪,心像被什么东西揪着。

    “祁老师!”子谦开门的声音打破了沉寂。我慌忙止住哭泣,一抬头,子谦已经站在我的身边了。子谦一手扶着我的肩,皱着眉头:“这是怎么了?”“哦,没事儿,”祁老师替我打圆场,“小姑娘刚刚说她眼睛不好,我这儿的眼药水儿听说效果不错,就给她滴了几滴。结果这孩子不惯滴,刚滴了几滴就流眼泪了。”说着果然拿出一瓶眼药水递给子谦:“诺,这个就送给你和小姑娘,你眼睛也不好,早晚记得滴。”子谦纵然不相信我,但他不会不相信祁老师。就像我可以不相信别人,但是百分之百相信子谦。看着子谦温润如玉的侧脸,又想起了祁老师刚刚的那番话,没来由地难过,却没来由地笑了出来。子谦看我笑,果然百分之百信了祁老师的说辞。子谦攥起我的手:“那我们回去了。”听过刚刚那番话之后,再和他有肌肤之亲我竟然不好意思了起来。我的手在他的手里动了动,用逃出来的一只手指去划弄他的手背。子谦不理我的小动作,只顾牵着我上了车。像往日一样,他帮我开车门,看我坐到副驾座上之后,自己才绕到驾驶座上。

    “您这么早就开完会了?”我不敢看子谦,把头垂在胸前。就像十六七岁的时候犯了错站在严肃的他面前一样,此刻我的心里七上八下,脸上也有热热的感觉。这没意思的话也是我刻意挤出来,好不让子谦疑心。子谦专注地平视前方:“是啊,不过就是些老生常谈。大过节的,也不让人安生。”子谦像个孩子一样的抱怨让我觉得温暖。起码在他的心里,我还是个可以抱怨的对象,总比可有可无的强。其实今天祁老师一席话肯定了我在他心中的地位,但是我听到那番话后反而更加患得患失。没有拥有的时候并没有什么值得在乎的,因为那时候根本谈不上什么失去。反而是拥有之后,才会有了那么多的顾虑。可是现在,我不属于前者,更不属于后者,我属于连我自己都不知道我是不是拥有,我担心的是不能拥有,还是害怕失去。如果今天听不到那番话,我也许可以自欺欺人地以这样一个名不正言不顺的身份陪他更久。但是现在,我不能不直面这个问题。虽然我知道子谦心里有我,可是我不曾奢望这与爱情有关。我心里无疑也有子谦,可是我不曾想到这与爱情有关。如果说我是十四岁,为着爱情的含义懵懂倒情有可原。可是,我现在已经二十四岁了,我还不了解什么是爱,甚至当有可能是爱来临时我还不知道,简直荒唐!

    “今天跟祁老师玩得开心吗?”子谦问我。我一愣:“开心。祁老师跟我一起品茶,还说您白瞎了好茶!”子谦反驳:“我怎么白瞎了好茶了?”我笑:“祁老师说那茶要拿凉水泡,您着急拿热水就直接冲了。”子谦一脸无辜:“天地良心,我可不知道那茶要拿凉水泡。”我把头靠在子谦的肩膀上,车子已经开入了城区,华灯初上。“子谦啊,”我在心里对自己说,“我到底是不是喜欢你。”子谦用一只手拍了拍我的肩膀:“困了?”我安稳地闭上眼睛:“嗯,困了。”子谦轻轻抚摸这我的手臂:“那就安心地睡。”我点点头,闭着眼睛,刻意把头向后仰,尽量让座位的靠背承担我的重量。我仔细地思索着祁老师的那番话,那段话就像魔咒一般,时时萦绕在我的心头。可是我又不敢太深地思考,我怕眼泪会流出来。我突然感觉到周围安静了,应该是子谦把车开进了小区。果然,不一会儿,我能感觉到车子稳稳地停下了。子谦没有唤我,而是自己下了车,过来开我这边的车门。我听到安全带弹开的一声微响,接着我感觉到子谦的一只手穿过我后背和座位靠背搂住了我另一边的手臂,一只手穿过大腿和座位搂住了另一边的膝盖,我知道这是要抱我。我突然不好意思了起来,可是没有反抗。我觉得眼皮很沉很沉,虽然从刚才到现在我始终没有睡着。夜风凉凉地吹来,我冷得打了个寒噤。子谦感觉到了我的颤抖:“怎么了,孩子?”我能清楚地听到他的问话,却无力张嘴回答。他的鼻息渐渐地近了,暖暖地扑在我的脸上。我的心里一紧,脸上热得发烫。子谦的脸颊贴了一下我的额头:“孩子,你发烧了。”在他说这句话之前,我一直不知道自己生病了。我感觉电梯稳稳地停下了,子谦抱着我走了一段路,站着从我的口袋里掏钥匙。我听到钥匙“哗啦”一声掉在了地上,我正发愁子谦怎么把钥匙捡起来。其实我真的很想睁开眼睛让子谦放我下来,可是大脑发出了指令,眼睛却迟迟不能执行。子谦抱着我落低了重心,我感觉腰间被什么东西有力地抵着。仔细想想,该是子谦蹲下后,我的腰正好抵在他的腿上。我的双腿无力地垂在地上,手臂的地方依然被他有力地搂着。钥匙又“哗啦”地响起来,接着是“啪”的一声防盗门开的声音。随后子谦抱着我稳稳地走进去,把我放在床上,帮我脱鞋,然后直接把被子给我从下巴盖到脚。

    “这孩子,怎么又病了。”子谦摸了摸我的头,他手上的茧子触碰到了我额头的皮肤。我能感受到子谦坐在了我的床边,我也清楚地知道自己没有睡,可是睁不开眼睛。前半夜,我都这样似醒非醒,似睡非睡。我也能感觉到,子谦一直坐在我的床边。我多想告诉他我没事让他回去睡觉啊,可是我做不到。后来,我似乎渐渐睡去了。可是刚刚确定睡着之后,闹铃不识趣地聒噪了起来。在我伸手之前,子谦已经关掉了闹铃。我睁开眼睛,双手撑着床坐了起来。子谦的一只手抓住我的胳膊:“孩子,你感觉怎么样?”我点点头:“好多了。”子谦又伸手摸了摸我的头,我闭上眼睛,他突然把手伸到我的脑后,把我的额头轻轻按到他的脸颊上。我脸一红,子谦却笑得安然:“可不是好多了。请假吗?”我摇头:“能坚持。剩四天了,我还好意思请假吗?”从昨天之后,我再看子谦,总是会不好意思。这么多年了嘴上始终乖巧地叫他老师,心底里到底拿他当什么,我也不知道。至于“老师”这个称呼,是初见时他之于我的唯一身份。初见惊艳,再见依然,不过是梦而已。人生若只如初见,何事秋风悲画扇?可是,当我们真正地只如初见的时候,我却不知该如何面对。仅仅当做老师吗?我不甘心!进一步发展为别的什么吗?我不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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