拍毕业照的那天,天气灰蒙蒙的,有点要下雨的味道。空气里带着湿润的气息,好像连老天都知道这是个分离的时刻,所以不敢露出笑意。我仰面望着大朵大朵的白云,看风儿把它们吹成不同的形状。“安老师,”一群稚嫩的声音在我背后响起,我转身,夏北北带着几个我们班的同学跑过来,“到咱们班了。”我“嗯”了一声,自然地把手搭在夏北北的肩膀上。前排有一把空着的椅子,那是留给我的。六年前的这个时候,我只是站在后排的某个不起眼的角落,目不转睛地盯着曾坐在我这个位置的人。“来,看镜头,一,二,三——”一瞬间,我的心里空落落的。孩子们欢呼而散,班里不乏向女生表白的男生,也不乏纷纷公开的情侣。我只是微笑,观望着风华正茂的孩子们,我突然感叹起了岁月不饶人。

    “安老师,”夏北北在身后唤我,“下午一起出去玩吧!”我怕天会下雨,下雨天我不能把子谦一个人留在家里。可是想着这些孩子即将各奔前程,以后相见不知还会是何年月,又不忍心拒绝。犹豫再三,我最终接受了孩子们的邀请。我向来不喜欢推杯换盏的宴席,坐在一个清净的角落,看着他们喧闹。我似乎总是站在一个旁观者的角度,观望着别人的幸福。夏北北突然走过来坐在我身边,这个姑娘今天打扮得甚是好看。她晃着手里的水杯:“安老师,有些事情,我告诉您,您可不许又告诉别人去!”我笑,想着不过是十七八岁的小心思,便举起右手发誓:“不告诉,老师保证谁都不告诉。”

    “安老师,其实,有些话本来不该我说的。因为您是我老师,我这么说出来,就是僭越。可是,也正因为您是我老师,我才不想隐瞒您。安老师,您平时对我们那么好,我们都很喜欢您。今天,就请您原谅我的冒犯,让我跟您说几句心里话。虽然我曾答应过别人要替他保密的。但是,您才是我的亲老师,我当然会更偏向您。安老师,我其实想说,尹老师对您真的很好。去年的时候,有一次下雨,他说您一定没带伞,就给了我一把伞让我送您回家。我问他为什么不自己送,他说他有事情晚点儿回去,还教我跟您说几句话,嘱咐我一定一定不能告诉您。那几天不就是您心情不好的那几天吗?我猜到你们是吵架了,可是我也不敢多跟尹老师说什么。他很了解您,那天您真的没有带伞。我就按照他的意思,把您送上了楼。还有,您以为去年生日时那盆花是谁买给您的?那花儿是尹老师买的,上面的话也是尹老师教我写的。我问他为什么不自己送给您,他说我们送您会更开心。要不然我们还不知道您生日呢!可是尹老师说也奇怪,送女朋友生日礼物也不是什么丢人的事情,他就是不要我们告诉您。要不然我们也不至于骗您说那是班费买的呀!我还曾问过他,那上面的话是什么意思。尹老师说,您一定能理解,那是‘各自珍重,万事自惜’……”听到这里,我的心突然动了一下,子谦竟然可以这么了解我。眼泪就在这一刻模糊了视线,可是,自欺欺人的安老师的身份生生地把泪逼了回去。“再后来,您上课晕倒了,同学们都很着急可是束手无措。还是在隔壁上课的尹老师突然跑过来,送您去的校医室。幸亏您手上的镯子撞碎在了讲桌上发出好大声响,否则我们真不知道怎么办。可是跑得大汗淋漓的尹老师也不歇一歇转身就走,还是嘱咐我们不要告诉您他来过。您以为我怎么知道您血压不正常?那也是尹老师说的,说您因为这个晕倒过好几次。后来他还给我买了点儿吃的东西,要我好好陪陪您。他说有些事情的确是他对不起您,但是他已经没有机会弥补,也不想弥补了。我不敢问尹老师是不是喜欢您,可是我觉得,他对您真的是一片深情。安老师,有一段日子你们吵架了是不假,可是也不至于反目成仇啊是不是?您看尹老师默默为您做了这么多事情,您连个影儿都不知道,他也不觉得委屈。您说他是您老师,我没有不信的意思。可是,老师也只是您上学的时候,他之于您的身份。现在您毕业了,你们的关系是不是师生,您自己比我更清楚。虽然他可能比您大十多岁,可是,‘窈窕淑女君子好逑’这是客观规律。当然我都是瞎操心,你们的事用不着也轮不到我来管。今天请您恕学生冒昧,我心里藏不住事儿,这些事情,我能帮尹老师瞒到现在,已经非常非常不容易了。您可千万不能告诉尹老师!”

    我愣住了,原来就在我们誓不两立的日子里,他一直在默默地关注着我。夏北北笑着说起这些话云淡风轻,我的心却突然疼了一下。我开始想象,在我们吵过架之后的那个夜晚,他是怎样的担心受怕,怎样坐立难安。而我,只顾着自己伤心一走了之,一心以为他对不起我哭得天昏地暗。原来,他从来都没有怪过我,是我小人之心,觉得我没有按照他的意愿生活他就不会再顾念我。殊不知,在我看不到的角落,他一直默默凝视着我。原来他鬓边的白发,他眼角的皱纹,就是这样一点一点因我而生。这么久了,我此刻才明白,到底是谁对不起谁多一点。我还自欺欺人地说,自己已经长大可以学着顾念他了。可是,自始至终被顾念的人都是我,他总是那个操碎了心还不讨好的人。我自以为逃出了他的视线,他却早就默默安排好了我今后要走的每一步,并一丝不苟地看着我坚实地走好他安排的每一步。

    那一夜我翻来覆去,祁老师和夏北北的话就像魔咒一般,在我的耳边回响。我睁着眼睛,看着窗帘一点一点变得明亮起来,看着阳光一点一点撒满我的屋子。而一夜未眠的我此刻全无睡意,我猛地坐起来,做了一个隆重而又令我害怕的决定。虽然我不太清楚我是不是真的对子谦有那样的想法,但是我想和他走完下半辈子确实真心实意的。纵然不是那种想法,我们以那样的关系在一起一辈子,也好显得名正言顺,也不至于耽误了我们彼此。我自诩聪明,料定只要我捅破了这层窗户纸,子谦也便也可以放下顾虑,一辈子安稳和我在一起。

    我一咕噜从床上爬起来,跑到客厅里的时候,子谦已经靠在沙发上看书了。“老师,”我走到他跟前,在沙发与茶几的缝隙间蹲下身子,“我……”话到嘴边,我突然面红耳赤,“我们……今天出去吃饭吧!”早就编排好的一串说辞就这样被我生生咽了回去。子谦放下书:“下午再去吧,我都做好了,在桌子上。”我“哦”了一声,子谦扶着我的一边手臂:“起来,孩子,坐这儿。”我贴着子谦坐下,子谦继续看他的书。我看着子谦的侧脸,煞是好看。我又借着胆子,把嘴唇靠近他的耳朵:“老师……”子谦偏过头认真地看着我,我又不觉脸红心跳,“我……我去吃点儿东西。”

    我逃跑似的躲到餐厅里来,暗恨自己的不争气。明明都是彼此心知肚明的事情,又何必如此惺惺作态?我本想放弃,就此名不正言不顺地陪他一辈子。可是转念又一想,即使我愿意解释这名不正言不顺,子谦也未必就愿意。而且这样始终名不正言不顺,我又怎么能有机会陪他一辈子呢?思量间,子谦的双手扶在我的肩膀上:“今天天气真好……我们出去走走吧。”子谦的愿望我从来都不拒绝,我点头,转身回房间换衣服。

    我们去了附近的一座公园。这座公园里的树都十分葳蕤茂盛,可以分担夏日早上的阳光。子谦抬头看着一片绿云:“这公园有些年月了,我像你这么大的时候,这公园里的树就像现在这么高。这都十几年了,还是这么样。可见这树跟人一样,到了一定年纪,也就不长了。”我挽着子谦的手臂慢慢走:“时间过得可真快,这一转眼,我的学生都毕业了,我也真是老了!”子谦用他的手抚摸着我的手:“傻孩子,你要是老了,那我怎么算?”我没有接子谦的话头,弯腰撷起一朵小花儿拿在手里玩弄。“刚刚还说自己老了,心里却是和小姑娘一样的,还爱这些花儿。”子谦笑着揶揄我,我低着头也不说些什么。其实我这么做只是为了掩饰内心的紧张,我想想自己编排好的说辞,就只觉得脸热心跳。

    突然走到一处有喷泉的地方,子谦携了我的手坐下。周围满是花圃,风一吹过,花瓣锦重重地落了一地。时不时地有情侣手牵手地经过,把气氛衬托得甚是暧昧。好像被这气氛感染了一般,我觉得子谦看我的眼神也有些迷离。好像有什么力量支持着我一般,我松开子谦的手,单膝跪在他的面前:“子谦,”子谦明显惊了一下,我的脸又热得发烫,但我强忍着心底的不安,“那年,你给了那个丧父的小女孩无限的关爱,却不成想,看过樱桃又红,芭蕉再绿,赏过花谢花开,云卷云舒,到头来,我才发现樱桃红了是幸福,花谢花开是记忆,当我们眼神一融,我离不开的人就是你。孙中山和宋庆龄相差二十七岁,十年聚首,却胜过人间无数;鲁迅和许广平相差十七岁,十年携手共艰危,相濡以沫亦可哀;张学良和赵一荻相差十二岁;徐悲鸿和廖静文相差二十八岁;年龄并不是我们之间的障碍,你比我大十三岁,可是这又有什么关系呢?所有的痛苦你比我先尝,所有的快乐你与我分享。跟你在一起,是我占了便宜。我承认,我喜欢你,我想和你在一起,我想嫁给你;我就想跟我爱的人在一起,而不是做别人眼中的般配夫妻。谦,抛开彼此的身份和年龄,你也是爱我的,对吗?”我的眼里含着眼泪,这样的行为无疑是孤注一掷。他若答应,我们相濡以沫后半生;他若拒绝,我们必然形同陌路。子谦猛地起身,我被他吓了一跳,眼泪刷得流了下来。我发现他的脸很红很红,不知道是害羞,还是生气。“你……胡闹!”我站起来,抹了一把眼泪:“我没有胡闹……谦,我知道我曾经是你的学生,可是现在我已经不是了,我们可以名正言顺地在一起……”“够了!”子谦不由分说地打断我的话,他的声音有些颤抖,我不知道他是生气,还是感动。我最后争取:“不够!谦,那年我十四岁半初识情字缠绵,你已将近而立之年饱饮人间冷暖。十三年不算太久,你我还可以赶在华发未生之际,重逢。我在长大,而你在变老。可是这些我都不在乎,我就是喜欢你,谁都改变不了……”容不得说完,我早已泣不成声,而子谦竟头也不回地扬长而去。“尹子谦!”我喊了一声他的名字,顺势瘫坐在了地上。可是他没有理我,反而加快了脚步。我注意到他的步伐不再像九年前那样稳健,而是有点踉跄。我心里一疼,难道我们九年的情谊,就这样轻而易举地被我葬送?我哭喊:“你到底有没有一点点喜欢过我!”他没有回答,没有转身,甚至没有停下脚步,只有公园喷泉的流水潺潺。还是有情侣手牵着手踏着落花路过,他们彼此如胶似漆根本没有注意到我的异常。二十四年以来,我第一次有了心碎的感觉。我不想再争取什么,我从小就知道,感情这东西是强求不来的。九年来,竟始终都是我自作多情,一厢情愿!其实我早该知道的,他始终拿我当孩子,是我僭越了。早知如此绊人心,还道当初莫相识!如果当年我只把他当做一个传道授业解惑的老师,我们又怎么会耽误彼此这么久?我错了,从一开始就是我的错,如果我从一毕业就奔自己的前程,又怎么会闹到今天的地步。刚刚还浓情蜜意相敬如宾,就因为我的一段话,变得势不两立形同陌路。我们的关系真的就像一个花瓶,碎了再粘起来,粘起来又碰碎了,如此反复,它变得不堪一击。现在,我终于还是把它摔了个粉碎,再也无可挽回。

    我再没有颜面回子谦家去,那天下午,我没有像十八岁那年一样去酒吧一醉方休。子谦可以忘记对于我的承诺,可是我却不能。而且这么多年滴酒不沾的我,早已不再习惯那刺鼻的酒精味儿。我不记得那天我是怎样回了自己租的房子,我也不记得那天我到底干了些什么。我不记得那天晚上我是不是一觉睡到天亮,还是睁着眼睛看着窗户一点点发青。我对于那天除了我跟子谦的那段对话以外几乎没有任何记忆,当我再次可以记起的时候,是第二天早上的一个电话。

    “你好,安芷汀小姐,我是北大附中的康校长。”我的脑子有些昏昏沉沉,依稀可以辨认这个不甚熟悉的声音。“听闻安小姐的班级今年兰桂齐芳,康某人先恭喜安小姐。康某有一个不情之请,不知安小姐可否成全?”我恍然记起刚刚毕业的时候北大附中几次三番要我去当老师,我居然答应了下来:“如果康校长不嫌弃,我愿意为北大附中略尽绵薄之力。”“好好好,”康校长并不曾理会我含混的声音,“八月一号,就请安小姐来我校签合同。”

    我决定离开。当初留下来是为了子谦,现在,我即使留下来,于子谦于我都毫无益处。只有离开,才能让我们彼此都淡在时光里。至少,让我淡出子谦的生活。迫不及待地,我当天中午就去子谦家收拾东西——那真的只是子谦的家了。我敲了半天门,没有人理会。我摸出钥匙,自己开门进去,才发现家里根本就没有人——子谦不在!学生都毕业了,他能去哪儿呢?我去我住的房间,把我自己的东西尽数打包。我拉着行李箱走出来,看到子谦洗的衣服还晾在阳台上,鬼使神差地,我把它们叠好放进了子谦的衣柜——这是我能为他做的最后一件事了。彼得潘的挂钟“当当”地敲了九下,好像是为了纪念我们甘苦与共的九年。“老师,”我从子谦的工作笔记上撕下来一张纸,跪在茶几边写道,“我要去北大附中教书了,康校长请了我好多次。您晾在阳台上的衣服我帮您收了,我的东西我都带走了。您什么也不用给我,我什么都不要。我也没什么留给您,我没有什么能留给您的。我去了,可能就再也不回来了。您照顾好自己,如果您结婚了,请一定要告诉我。愿君安好!汀亲笔。”我尽量使自己的语气显得平淡,让自己的这些句子看起来满不在乎。可是眼泪止不住地打在纸上,有些地方微微凸起。我用钥匙把那张字条压在茶几上,现在,这把钥匙我真的不需要了。我拖着大大的行李箱,望着这间不大的屋子迟迟不肯离去。这里珍藏了太多太多我们美好的回忆,见证了我们最纯真的感情,不是说放就放得下的。我本想带走屋里的什么东西留作纪念,到头来除了我的东西我什么都没有带走。我怕我会在看到那些东西的时候,想起我们在一起的锦瑟华年。我怕自己活在回忆里,可是我又何尝逃出过回忆?孤注一掷,究竟还是让我输得一败涂地。不过在子谦面前,我又何尝赢过?即使从没有赢过,我也不觉得委屈。因为只要有子谦在,我便可以无欲无求。可是这一切都已经过去了,他的一举一动,一言一语,一颦一笑,从今天开始,都和我再无关系。他的嬉笑怒骂,他的举手投足,此刻历历清晰地展现在我的眼前,挥之不去。

    “安芷汀。岸芷汀兰,郁郁青青……”“这是我的名字,但不是给你们叫的……”“希望你明天能按时来,不要耽误我和全班同学的时间,好吗……”“从明天开始,午饭的时候到我这里来背一篇初中的课文,一直到你背完为止……”“芷汀,我终于找到你了……”“芷汀,老师是为了你好……”“芷汀,我一直想不明白,你为什么不谈恋爱呢……”“快乐真是次要的,能平平静静,老师已经知足了……”我恍然看见我拿着一本书垂着头站在子谦面前;我恍然看见子谦横抱着我穿过楼道;我恍然看见子谦手里握着拐杖,我扶着他的另一边手臂;我恍然看见我脸色苍白躺在病床上,子谦蓬头垢面坐在我的床边;我恍然看见子谦系着围裙为我洗手作羹汤;我恍然看见子谦一只手搂着我的肩膀,我把头靠在他的肩膀上走得很慢……当时只道是寻常的赌书消得泼茶香,如今都成了奢望。此情可待成追忆,只是当时已惘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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