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冰之看见牢房里面的阴影里有一个模糊的人的轮廓,她举起灯驱散阴影。那阴影里的轮廓清晰起来,果真是她的瑾哥哥。眼泪一下子涌上眼眶,她定在那里一动不动。

    里面的人说话了:“老远就听到你们的声音,这半日才走进来。我猜你费了不少劲才到了这里,难道只为了在门口站一站吗?”

    梅冰之哽咽地说:“你还是这样喜欢挤兑我。”说完才哆哆嗦嗦地开了锁,进来。

    此时梅冰之却不知道该怎么办了,她想冲上去抱住方怀瑾大哭一场,可是一来害怕江延之听到动静,二来她矜持羞涩的本性也让她无法做出这大胆的主动的投怀送抱的举动。她站在那儿,觉得有些尴尬。之前她准备了千言万语,此时都哽在喉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只是默默地流泪。

    方怀瑾却好像对这一切都浑然不觉一般,无所谓地对梅冰之说:“这里面白天黑夜都是黑乎乎的,正好你现在带了灯来。你把灯给我。”

    梅冰之把灯递给他后就站在他身边。方怀瑾接过灯后对梅冰之说:“你最好站远一点儿,或者最好马上离开。我怕我会吓着你。”

    梅冰之问:“你要做什么?”方怀瑾笑了一下,没有回答。然后梅冰之就看见了让她连惊吓都忘记了的一幕。

    方怀瑾用灯照着他的腿,梅冰之看见他的腿上全是伤横,血痂把裤腿凝固在肉里。方怀瑾扯掉长在肉里去的丝丝缕缕的布条。只听见皮肉撕裂的声音,殷红的血流出来覆盖住之前凝固的黑紫色血痂。扯下的破布巾带出里面新长出的肉,嫩嫩的,白白的。方怀瑾口里发出“嘶——”的声音,像是极痛苦又像是解脱。梅冰之觉得腿上传来一阵剧痛,好像方怀瑾是在她腿上扯下一条肉来。

    梅冰之惊恐地喝问:“你做什么?”

    方怀瑾笑着说:“之前腿上受了伤,一直没来得处理,不料伤口愈合时把裤管上的布也长到肉里去了。这几日老觉得那破布在肉里硬邦邦痒痒的。这几天来一直想处理一下,不过苦于没有灯,看不见,也就只好算了。今日你拿了灯来,正好借你的光把长到肉里破布巾子扯出来。”说话间他又扯出了另一处伤口里的一丝布巾子,这次由于用力过猛,带下了更多的皮肉,流出的血顺着腿一直流到地上,把整条腿都染红了。

    梅冰之看得心惊肉跳,心一阵阵抽搐,喉头一股酸水涌动,忍不住干呕起来。方怀瑾哂笑道:“我叫你站远点,你偏不听,这回果真被吓到了吧?”

    梅冰之看到方怀瑾的眼里全是讥诮。梅冰之想起当年他也总爱用这种讥诮的眼神看自己,嘲笑自己是娇生惯养的千金小姐。梅冰之被方怀瑾讥诮的眼神所激,她心想自己决不能让方怀瑾小看了,于是她忍住恶心与恐惧,用颤抖的声音说:“把灯给我,我替你掌灯,你一只手不方便。”

    方怀瑾抬头看着她,用一种极复杂的神情打量她,讥诮嘲讽的基调里又新掺杂进一些惊讶与赞赏。梅冰之被方怀瑾看得有些别扭。她不自觉地就要躲闪他的目光,可是她觉得自己不能退缩,她一退缩方怀瑾就会更加瞧不起她。她强迫自己直直地与方怀瑾对视。

    梅冰之说:“四年没有相见,今天我进来这么久了,你才这样认真地看看我。”方怀瑾听着梅冰之这话,觉得里面充满了幽怨,而这表面的幽怨底下却暗含着对他的指责嘲笑。方怀瑾心中微微一动,隐隐觉得这四年里,梅冰之发生巨大的变化,四年前她从来不会反驳他,她胆小温顺,比他见过的最胆小温顺的羔羊还更温顺。方怀瑾笑了,把灯递给梅冰之。

    梅冰之为方怀瑾掌灯,看着方怀瑾把他的一条腿撕扯得血肉模糊。等他把几处伤口里的布条都扯出来后,梅冰之松了一大口气,以为这非人的折磨终于结束了。却听方怀瑾说:“别忙,另一条腿上受了箭伤,箭头虽然早被我取出来了,不过周围的伤口好像溃烂了,趁着现在有光我把腐肉剜掉。”方怀瑾卷起另一条腿的库管,梅冰之看见在他的小腿肚上有一个大洞,周围的肉腐烂成了酱紫色的絮状,流着脓血,发出腥臭。梅冰之又忍不住地恶心干呕起来。方怀瑾从身后摸出一小块瓷碗的碎片,在灯上用火烧了一下,然后去一点点剜掉那腐肉。可能是腐肉的腥臭招来了地洞里的老鼠,梅冰之看见牢房里穿梭着几只大老鼠。大老鼠贼亮的眼珠像鬼火一样飘闪在昏暗的牢房里,长长的尾巴在黑暗中划过一道道一闪即逝的阴影。梅冰之吓得尖叫一声,丢了灯,扑到方怀瑾怀里。方怀瑾无暇顾及梅冰之,赶紧去接着被她扔掉的灯烛。“几只老鼠也吓成这样?差点把灯熄灭了。”方怀瑾说。

    梅冰之从方怀瑾怀里起来,咬着嘴唇倔强地说:“我不怕。”她从方怀瑾手里接过灯烛,继续为他掌灯。

    方怀瑾把剜下来的腐肉丢到远离他们的一个角落,老鼠立刻窜过去,追逐美餐。方怀瑾笑道:“这群鼠兄弟可真是饿狠了。”梅冰之听着老鼠吃方怀瑾的腐肉的声音,觉得恶心至极,她竭力压抑着嗓音,请求方怀瑾说:“瑾哥哥,你不要这样,我害怕。”

    方怀瑾道:“怕什么呢?老鼠有肉吃就不会来咬你了。”

    “可是它们在吃你身上的的肉啊?”

    “反正是腐肉臭肉,于我无用,却能让这群鼠兄弟饱餐一顿,何乐而不为?你要害怕就闭上眼睛,或者你把灯留下,先离开也行。”

    梅冰之说:“不,我不要离开你。”

    方怀瑾笑着摇摇头,继续剜他腿上的腐肉。过了一会儿那伤口就露出皮肉底下的深深白骨了。梅冰之道:“瑾哥哥,你不要再剜了,要是以后你的腿废了,不能走路了怎么办?”

    方怀瑾道:“不妨事,只要还能骑马,这两条腿废了,马儿还有四条腿。”过一会儿他又接着说:“梅默存真是聪明,专往我腿上招呼。只要腿受伤了,就算突围也逃不远。”

    梅冰之听他提起自己的哥哥把他伤的这么重,心中十分愧疚,但她只能用对不起三个微不足道的字来赎罪。方怀瑾见她难受,便安慰她说:“你不要自责,我没有责怪你和你哥哥的意思。战场上你死我活,你哥哥不也被我杀得遍体鳞伤吗?都是我一时没考虑到你这爱多心的小性子,说错话了。对了,你哥哥死没有?当日他伤得比我严重。”

    梅冰之哽咽着道:“他没死。”

    方怀瑾道:“那就好,我们都没死,说不定哪天还能再斗个你死我活。我真是许多年没遇上你哥哥正样旗鼓相当的对手了。”

    梅冰之沉默了半天,她用尽全身力气说出她的愿望:“瑾哥哥,我一定要想办法救你出去。等你出去后,我们就一起远走高飞,找个没人认识我们的地方隐居相守一辈子。你说好不好?”

    方怀瑾一愣:她怎么老想着和自己相守一辈子?方怀瑾渴望无拘无束的自由和英雄豪杰的虚名,怎么可能愿意和一个女人隐姓埋名终老一生?无论他有多爱这个女人。四年前,他坚决和她分手,就是为了追寻这种自由。四年后,她依然想把他牢牢地束缚在身边。

    梅冰之害怕方怀瑾说出拒绝的话,于是她又接着说话,不给方怀瑾拒绝她的机会。“可是我该怎样做才能救你出去呢?”

    “冰之,你不要胡思乱想。各人自有各人的命运。不管我是能活着离开这里或是死在这里,都是我的命运,我只身一人去救木鹰时就早把生死置之度外。而你——”方怀瑾看了梅冰之一眼,继续说,“你如今已经有了归宿,你不该再和我有任何交集。只要你能一辈子平安幸福,我就很高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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