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冬猝不及防地来了。

    他们立在河岸上,楚汐手里是一支只余寥寥几片发黄树叶的枯枝,她将树枝轻轻地甩动,漫不经意地问:“你的鱼钓的怎么样了?”

    方慕容站着,像一棵与这季节格格不入的绿树,纹丝不动:“够你吃了。”

    树叶终于落了下来,悠悠地飘在河面上。

    “我累了。”

    周旋于太子、安王、长公主三处,以她现在的身份和能力,每一步都走得胆战心惊。

    初冬的暖阳洒满了河岸,浑身雪白的猫懒洋洋地趴在远处,眯着眼看向他们。

    方慕容道:“慕之那里,你要小心。”

    其他的事,就由他来完成。

    她点点头,笑着低头看手里的枯枝:“其实大家都明白,只是还要做一场不知道是否有人在看的戏。”

    “读天术,只会知道最后的结局,而不管过程。”

    五国初成之时,方家五子服用了幻果,从而获得异能。方家子弟共习有五种幻术,除了宗族中人,分家的一支只能习有一种幻术。世人通常所指的幻术只是其中的一种——首座所习的惑心术,其余四种分别为宗家摄魂、三座堕瞳、四座读天、五座附神。宗家子弟可习有两种或两种以上的幻术,这受血脉限制。方慕容和方慕之同为一代中的佼佼者,但方慕容偏偏就差了一种幻术,而方慕之是全幻术习得者,于是方慕之变成了宗家的族长,而他便要背井离家,远离古地和亲人,并且听命与方慕之与方家长老。

    方慕容无法习得的幻术,便是读天术。

    读天术是五种幻术中最无用却也是最重要的幻术。读天术并非虚幻之术,而是真真正正地看得见未来,在与人交手时可以看得见对方的下一步招数,或者看见别人未来的下场。但是明白结果,不代表自己就可以不用插手。而且根据修行程度的不同,看到的东西都是有限的,谁也不知道变数会不会发生在下一刻。

    结局,是早就注定好的。但是过程却不是。方家使用读天术,只会看到这次任务的结果,太子、安王、长公主孰成孰败,但不会知道如何成如何败,楚汐是方家希望能在任务里起到作用的人,但到底怎么起,他们有计划,计划却并不是一定要实现。

    方慕之身为族长,在祈都并非只是扮演着一个传递消息的人,他潜伏在暗处确保任务的万无一失。比如在猎场时,方慕容一时心软地收手了,但方慕之仍旧会下手,完成方慕容该做却没有做的事。在方慕之的计划里,入太子府、除内奸、杀陈朔才是楚汐应该做的事。

    显然,计划已经出现了偏差。

    从方慕容在太子喜宴上下药之时,楚汐和方慕容的协议便真正达成了。楚汐没有侍奉太子,到了最后便还有脱身而退的余地。她瞒着方慕之拉拢柴府、曾府势力,假意投诚长公主,并将方慕容做的假情报交给长公主,努力经营着她想要的结局。现在,不能确定的就只有方慕容是否会继续履行他的承诺救下陈朔。

    枯枝在空中摇晃出扇形的影子,楚汐的嘴角勾起好看的弧度,眼里也有笑意:“难道你从来没问过你的未来?”

    方慕容的手也不闲着,合拢着的纸扇在他手上画出一个又一个的半圆:“问了又有何用,若是我不能得到我想要的人生,难道就不努力了吗?”

    她鄙夷道:“害羞就直说,不然我帮你去问方慕之?”

    折扇敲在她的头上,方慕容一脸恨铁不成钢:“你是怕慕之看得出的太少?”

    她不以为然地做了个鬼脸。

    方慕之看得出来的不少,她能感觉到的。只是方慕之似乎也很乐意参与进这场戏里,始终没有说破他们的想法。

    “方慕之这个族长做和不做又有什么区别?掌权的还另有他人吧?”

    方慕容皱起眉头,摆出一副为难的模样,似乎在斟酌着有多少信息是他能透露的。楚汐佯装恼怒地用枯枝轻抽了他一下,又将枯枝扔到河里。

    枯枝微微下沉了一点,又立马浮了上来,在水面上慢慢地移动着。

    足够让她想起许多不愿意去想的事。

    她不是枯枝,沉到水里就这么沉了下去,幸好这么沉了下去,活了下来,虽然从此过着一种她说不清道不明的生活。

    如果当时是死了,和现在比会如何。她在祈都举步维艰,为的是让她在乎的人能活下来,可那些人未必也希望她活着。

    其实欲望是个好东西,当荣华富贵这些虚无却又无上的东西摆在她面前,她便有了动力去活着。可是面临过生死的交接,她的欲望早就被磨得干干净净,却好像或者也不是为自己活着的了。

    看见她脸色真的变得不太好看,方慕容眼神复杂地看了一眼河水,手蒙在她眼睛上往后轻轻地推着,楚汐笑着扒下他的手,又瞪他一眼。

    他耸耸肩,指向不远处的凉亭,道:“去那边坐一会吧。”

    “好。”

    他们并排着走着。

    “我要一座竹子做的屋子。”

    他轻挑一边眉毛:“金竹子还是银竹子?”

    “……金镶玉的。”

    他的脚步停在台阶之前,道:“说起金镶玉,我倒想起一物来。”

    楚汐狐疑地看着他,他从袖出拿出一个小荷包递给她。

    “我听说民间女子送男子荷包是定亲,你送我荷包是要我娶你?”

    他无语地瞥了她一眼,摇摇头,进了凉亭。

    风吹起几根细碎的发,她只觉得脸上痒痒的。

    这孩子,走路生风啊。

    荷包里是一对鎏金点翠花篮耳坠,她瞧了许久,才问道:“玉在哪?”

    “把东西还我。”

    “……”楚汐撇撇嘴,刻意将荷包在他面前一晃,方慕容板板正正地坐着,丝毫不为所动,楚汐撩得无趣了,便将荷包小心地放好。

    她没见到方慕之眼里一闪而过的笑意。

    “我初次见你时,你在景王府的亭子里与柴小姐下棋。”

    她坐得远远的,趴在围栏上看着亭外的猫。

    如果她看得见未来,她那天会去景王府吗。

    那几日她本该在宫里当值,皇后欲往寺里待上几日,长公主也跟了去,并借此时机给她放了几天假,遣她出来与曾景同议事。她本想迟两日去曾府做客,那日还在楚府里休息,父亲却说太子今日也会去景王府,千叮咛万嘱咐让她好好地在太子面前表现一番。她便去了景王府,想着顺便与曾又彤聊上几句,谁知道曾又彤没来,柴塔阳来了。

    不用想就知道,柴塔阳是为了太子而来的。

    她楚汐别的不爱干,与柴塔阳作对的事一件也不愿意错过。柴塔阳要和太子下棋,楚汐就生生挡了下来,下一步棋就讽柴塔阳一句,柴塔阳因是借着棋艺不精的名号向太子求教,此刻也必须藏着自己的实力,让楚汐压了一头,楚汐还让着她几个子,算是把她面子丢的差不多了。也是那时,她见到了方慕容。

    楚汐若知今日下场,想是宁愿闷在床上睡大觉,也不要在太子面前出这个风头。

    那日她什么也没办成,被陈朔呛了一顿,给方慕容留下了印象,现在还要帮柴塔阳一把。

    她没好气道:“我当初就该摔个骨折,歇他个七八日的,才不要被你认识!”

    方慕容轻笑了一声,也没说话。

    会下棋的富家千金不少,女子间勾心斗角的模样他也见过,若只是见到她下棋,并不会给他留下多深刻的印象。他更感兴趣的,是她和陈朔的争吵。

    在他得到的情报里,陈朔是景王的义子,是一名武将,虽然是初入官场,但在官场上也不失原话,行事雷厉风行,带兵的能力也很出色。这样的人,若是能为太子所用也是一个助力。但他却和一个千金小姐争执了起来,而看楚汐的模样,不像是第一次争吵,话语句句诛心,面上还是温和的笑,而眼里的高傲和疏离更是让人难忘。

    难忘的意思,便是感兴趣。

    楚汐像想起什么,回过头问他:“你曾说过,安王好战,所以方家才会选择为政手段更为温和的太子。但是,若是真的比较起来,长公主也不是一个残暴的人,凭她的能力可以比太子做得更好。你们为什么不支持她?还是……因为她是女子?”

    “方家遵循的是能力至上。宗家里男子的血脉里的异能更加优越,所以历代掌权者都是男子,分家相反,所以历代掌权者是女子。长公主败在,当今圣上根本无意让她继承皇位。”

    “圣上倒是想让安王继承大统,你们也不支持呀。”

    方慕容摇摇头,道:“安王与长公主不同,安王这么多年的势力是他自己打拼下来的,他有能力控制手下。但是长公主的势力,除了你连线上的曾府,其余的是国丈那里。圣上无意让她继位,所以从来不会让她真正地经营自己的势力。外戚当政,国必乱,江山都四分五裂的,何必谈什么太平盛世。”

    所以她一开始就选错了人。

    “……也不知道北雀何时能有女帝。”

    “你对权利的执念真是可怕。”

    她哼了一声,道:“迟早有一天,我要把你的慕容山庄抢走,让你给我做书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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