容皇后坐在不远处的一方书桌上,正低着头执笔在书桌上写着东西。

    她身着一袭宽大的深青色厚重古朴的长袍,满头乌发仅仅用一根朴素高雅的木簪绾了起来。房间里光线阴暗,旁边点燃了一盏琉璃宫灯,烛火映照在她的侧脸上,格外朦胧美好。

    岁月仿佛没有在她的脸上留下任何的痕迹,明明是四十多岁的妇人,外表看起来却像是初及花信年华的女子。

    她听见了脚步声走近,未抬头,“来了?”

    顾盈袖弯身行礼道:“微臣见过娘娘。”

    “你可以叫我一声容姨,我们之间不必见外。”容皇后提笔动作未停,依旧专注着低头在纸上写着一行行密密麻麻的小字。

    顾盈袖迟疑了一下,改口道:“容姨。”

    容皇后唇边忽然浮现了一丝极淡的笑意,她抬起头,“过来坐。”

    她神色自然而然,眸光柔和,夹杂着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韵味,又隐隐带着无边沧桑寂凉。

    原来不是岁月未在她脸上留下痕迹,而是岁月已入眸。

    “你和你娘生得很像。”容皇后神色怀念,目光落在她的脸上,又似透过她在看另一个人。

    顾盈袖站在原地未动,任由容皇后打量着。

    她知道眼前的人一定知道自己的身份,她瞒得过师兄,瞒得过二皇子,甚至是瞒过了淮南容家,但是一定瞒不过眼前的人。

    顾盈袖的手无意识握紧。

    “你不必紧张,我知道你的身份。我和顾白芷争了这么多年,这世上除了宁谦大概再也没有人比我更了解她,你瞒不过我。”容皇后眼里露出一丝嘲讽的神色,可笑的是她与顾白芷相争多年,千方百计机关算尽,最后却发现她的对手早就被家族叛乱牵连致死,而她的满腔算计也都成了无用之功。

    顾盈袖沉默片刻,问道:“容姨今日来找我是有何事?”

    容皇后没有急着回答,她继续低头写着刚刚未完成的东西,专注又认真,字迹娟秀工整,每写完一句话都要斟酌半晌才落下第二句,一笔一顿,仿佛在做什么极为重要的事情。

    顾盈袖没出声打扰,立在旁边看了良久才发现容皇后原来是在记下最近几日发生在宫中的一些事情。

    她心下惊讶,细思又不觉奇怪。

    淮南容家一向以编写史书闻名世间,天下大部分的史书都是出自淮南容家之笔。大夏几乎每任的太史令都是由容家子弟担任的,包括容皇后自己也曾经担任过女史一职,所以若是有记下周围事情的习惯也不足为奇。

    写完了最后一段,容皇后才罢笔。

    她将书放在一边等待墨水干透,抬眸望向顾盈袖,“宣仪不懂事,前几日冲撞了你,我今日是特意替她向你赔罪。”

    听罢,顾盈袖愣了一下,随后习惯性装傻:“容姨在说什么我怎么听不懂。”

    “我知道前段时间在浮微山容朔也想要你的命,你看在宁家的情面上才没有追究他,更没有动宣仪。但是不管出于什么目的,我都要替宣仪感谢你。”

    容皇后见顾盈袖听完之后脸上神情无动于衷,补充道,“你放心,我今日不是来试探你的,淮南容氏的一切事情早已与我无关,我不会插手你们的事情。”

    她说完这句话,眼中神色寂冷得仿佛已经阅尽世间沧桑。

    顾盈袖不知为何忽然想起一句话,哀莫大于心死。

    世人都羡容皇后一人独占六宫宠爱,身后又有淮南容家撑腰,无人敢欺。但是羡慕归羡慕,这其中各种滋味,大概也只有眼前人自己才知道了。

    顾盈袖轻声道:“宣仪还年幼,我当然不会与她计较。容姨不必道谢,我护她不过是因为宁晚喜欢她。”

    容皇后静默了一会,忽而问道:“我刚刚忘记问了,你娘给你取了什么名字?”

    顾盈袖弯唇浅浅一笑:“我姓顾,名盈袖,字愚。”

    “有暗香盈袖?”

    顾盈袖点点头。

    容皇后问道:“盈袖,你能否替我在书架上寻一本书?在最后一排,从上往下数第三格,你替我拿一本名字《顾氏》的书来。”

    “好。”顾盈袖不明其意,但还是转身去寻。

    容皇后的藏书很多,一排排分类摆列着。顾盈袖路过的时候不动声色扫了几眼,书架上不止有四书五经,还有乐谱、兵书、医典,以及各类史书,五花八门。

    她走至最后一排,第三格旁边贴着“世家”两个字,一共放着四本书,分别是《容氏》《林氏》、《顾氏》、《宁氏》。

    二十多年前,天下世家曾经以容林顾宁四大世家为首,当时世家势力鼎盛,甚至是皇权也要退让三分。可惜盛极到了一个程度,总会有人生出不轨的心思。

    崇初七年,林顾两氏联合承林军叛乱,京都一日之间沦陷,皇亲国戚以及各种妃子成为了叛军的刀下之魂,一夜之间血流成河。

    陛下有幸逃过一劫,仓促南下避难。随后又在淮南迎娶了如今的容皇后,得到了容家的支持,剩下的宁家最终也选择了皇室。崇初十年,陛下带着边关大军重返京城,承林军不想累及亲人,主动开城投降,剩下无力反抗的林顾两大世家被灭尽了满门。

    从此林顾两氏再无人敢提及,顾盈袖没想到还能在容皇后这里看到有关四大世家的记载。

    她顿了顿,忍住想翻开看一看的念头,从书架下取下《顾氏》就返身回去。

    “容姨,书我拿来了。”她放置在容皇后面前的书桌上。

    “嗯,麻烦你了。”

    书页泛着黄,但是边角都完好,显然这些年来都被人小心保护着。

    容皇后熟练又迅速的翻到了书中间的一页,然后提笔在上面添上了一行小字。

    顾盈袖微微探身看去,发现她添的那行小字是——顾氏盈袖,字愚,父宁衡之,母顾氏白芷,生于崇初八年六月夜。

    她微微一愣。

    容皇后道:“你且安心,这些书待我死后都会封入淮南容家的史库,除了容家人,不会被外人看去。”

    顾盈袖低低“嗯”了一声。

    容皇后继续道:“宣仪的谢礼我待会会命人送去你的住处,现在天色已晚,若是无事的话你可以先回去。”

    顾盈袖脚步没有挪动,轻声问道:“宫里可否允许祭拜?”

    容皇后手中笔轻轻颤动了一下,险些有墨水滴落了下来。她原本平静如水的眼眸里仿佛被人投入了一颗小石子,有一圈圈涟漪散了开来,波光浮动。

    “宫里禁止祭拜,你是替长笙那孩子来问的?”

    顾盈袖沉默点头。

    时间仿佛在室内停止了,容皇后一时没有开口说话。

    她将手中笔搁于一旁,移目望向窗外的引凤台,“他一个人在淮南养了这么久的病,最近身子如何了?”

    顾盈袖回答了两个字:“尚可。”

    容皇后语气笃定:“他大概也该回来了。”

    顾盈袖应答道:“还欠东风。”

    容皇后眼眸里沉淀着顾盈袖看不懂的痛楚,忽而指着窗外的远处的引凤台道:“当年的林皇后就自尽在那里,她那时还穿着出嫁时候的那件衣服,一边跳着舞,一边唱着京都小调,还没跳完就从台上跌了下来。我当时就在台下看着,到处都是血,全是从她身上流出来的。外人都以为我和她们二人关系不好,其实不是,她穿的那件嫁衣还是我和白芷一起缝的。”

    她语气波澜不惊,那些陈年往事由她娓娓道来,好似都化作了寻常的旧事一样,和喝茶吃饭一样简单。

    顾盈袖在一旁安静听着,心里想的却是那时京都已经沦陷了,眼前的容皇后一介弱女子又是怎么从重重叛军的包围之下逃了出来。

    容皇后望着引凤台平静道:“起风了。你今日先回去,我改日会替他上几柱香。”

    “多谢容姨。”

    顾盈袖出来的时候,夕阳还未落尽。这才发觉自己并没有在里面待多久,可是给她的感觉却像是已经过去了很长的一段时间。

    大概是永宁宫里太安静了,静得人从心底发冷。

    顾盈袖拒绝了许嬷嬷的相送,独自一人走在回太医院的路上。

    晚霞洒在木板上,一片绮丽的赤红色。她踏着晚霞一路前行,脚下木屐轻声作响,沿着风声远远传了出去。

    这片寂静的天地里,似乎只剩下了自己。

    忽而,木屐声戛然而止。

    顾盈袖停下了脚步,望见前方站着一个背影,宽袖华袍,发束玉冠。

    虽然未出一语,也未转过身来,但是顾盈袖一眼就认出了眼前人是谁。这背影她看了六年,再熟悉不过。

    是师兄。

    他漠声道:“顾愚,孤不容背叛,这是第一次,没有第二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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