宫灯寂冷,烛火曳动,在地上映下了一道细长的影子。

    容皇后掩去了眼底的异色,复又在桌边坐下,“陛下此举臣妾觉得不妥。”

    “何处不妥,清和心性温和,配个世家出身的女子正适合,还是你觉得宁曦嫁给当朝二皇子委屈了她?”

    “臣妾无此意,只是宁曦那孩子从小就心在天下,恐怕这京都她待不住。”容皇后说到这里垂了垂眸,“宁曦自小习得悬壶救人之医术,如何肯长久留在同一个地方。”

    崇初帝一动不动盯着她,沉声道:“那日宁曦回京时朕赐了她正六品太医官位,如今过了这么多时日,她不也留下来了。”

    “这不一样,京都终究不是她想待的地方。”容皇后目光落在一簇跳跃的烛火上,神情微微恍惚,“她和她娘一样高傲的性子,自然也不会轻易为一地所缚。”

    说起顾白芷,崇初帝脸上立时露出了怀念的神色,“顾舍人确实性子极为高傲,想当年她那手字最是好看,落笔春风,傲骨自成,只是……可惜了。”

    容皇后望着烛火唇边弯出一道嘲讽,毫不客气地讽刺道:“陛下有什么可惜的,难不成是忘记了当年顾白芷是你亲自下令杀的。”

    她话音刚落,室内霎时一静,气氛重新冷凝了下来。

    崇初帝冷声:“你们都退下。”

    帝命一出,宫人不敢停留,纷纷行礼无声退下。

    许嬷嬷起身也一齐退下,离开之时向自己娘娘那望了一眼。只见容皇后端端正正坐在桌子边上,脸上神情如昔日一样平静无波。

    许嬷嬷心里叹气,刚退至殿外,就听见殿内传出“啪嗒”一声。

    像是有杯子被人砸在了地上,碎了一地。

    刚退出殿外守着的宫人同时打了个寒颤,再次齐齐跪在地上。

    殿外沉默无声,殿内在杯子砸碎之后也陷入了沉默之中。

    容皇后慢条斯理地重新拿了个杯子替崇初帝倒了一杯茶,“陛下又是生什么气,难不成臣妾又说错了话。”

    “皇后,这些隐秘之事你是如何得知的。”他狠狠盯着她的表情像是一只凶残已久的恶狼,只要她稍稍说错一句话,他就会立刻上前把她撕成碎片。

    容皇后避开他的目光,似是清傲又似是不屑地道:“淮南容氏以著史闻名天下,陛下难道以为你当年在私底下做下的那些事情能瞒过容氏的眼睛?”

    她抚袖而起,端起刚倒好的茶一步步走向坐在塌上的崇初帝。长长的裙摆在一地碎片上轻轻拂过,她却好似没有看见,依旧缓步轻移走得从容自若。

    “陛下,茶。”

    崇初帝没看她手中茶,“皇后,你这么有恃无恐,是算准了朕不敢拿淮南容氏下手?”

    “陛下说笑,臣妾哪敢有恃无恐,若说有恃无恐,依仗的也是陛下的势。”

    崇初帝冷哼一声,满心怒火依旧按压不下去,“顾白芷在世时经常与你相争,你难道不恨她抢走你那么多东西,你的名声,你的地位,甚至你的未婚夫,只要她活着,她永远压你一头,难道她死之后你不是最开心的?”

    冷风吹入,吹得烛火不停跳跃,在灯罩上留下了摇曳的影子。

    幼时心里的阴暗面猛然被眼前人一语揭穿,容皇后第一反应不是羞愧无措,而是依旧平静如常,无悲无喜。

    她从未有现在这样清醒的意识到自己是真的放下了。曾经年少轻狂敢以一笔论天下,如今心如死灰,万事都入不了眼,这大概是上天对她最大的报复。

    容皇后低声道:“臣妾只是为她可惜。”

    可惜了生在顾家。

    入室的冷风吹得崇初帝清醒了几分,他意识到自己刚刚说了错话,怒火瞬间熄灭大半。

    崇初帝转移话题道:“既然你不愿意宁曦的话那就算了,朕看锦丫头也不错,但是以锦丫头之姿容当个皇子妃未免委屈了些,不如朕将锦丫头许配给太子如何?”

    他口中的锦丫头指的是容家六姑娘容锦,容皇后的侄女。

    容皇后早就料到崇初帝会中意自家侄女当太子妃,此时也不诧异,她应答道:“阿锦是兄长的心头肉掌中珠,平时磕着碰着都会惹得全家人心疼,所以这婚事臣妾恐怕做不了主,还要看阿锦自己喜不喜欢。”

    轻描淡写一句话,就将麻烦推了掉。

    “也罢。”

    容皇后以为他放弃了选容锦当太子妃的念头,不料又听他沉声道:“这些年你这里太冷清了些,御花园也该好好修整一番。等修整好了你就随便找个由头办场宴会,把京都里那些出身良好到了适婚年龄的姑娘都聚起来,借着宴会的机会好好挑一挑太子妃和皇子妃的人选。”

    容皇后下意识想推辞:“臣妾多年未理事,恐无法担任。”

    “皇后,他们皆无母妃,你是他们唯一的母后,你若不多为他们操心这些事,又让谁去操心?”

    容皇后低叹,“是,臣妾知道了。”

    “还有……”崇初帝揉了揉眉心,“你不如借由中书舍人的名头举办个宴会,正好舍人之值空出了一位。”

    “是。”容皇后顿了顿道,“陛下既然已经累了,就早些回去安歇吧。”

    崇初帝动作立时停住,“你这是赶朕走?”

    容皇后垂首敛眉,“臣妾不敢。”

    崇初帝站起身来,望着她低眉顺眼的样子,忽然发出一声冷哼,转身拂袖离去,再不停留。

    待他离开后,许嬷嬷才进了殿门来。

    她小心翼翼避过了地上的碎片,走至容皇后的身前,“娘娘,您何必又去惹陛下生气。”

    “这与你无关。”

    许嬷嬷叹气,命宫人将地上的碎片清扫干净,“都这么多年了,故人已矣,您又何苦再和自己过不去。”

    容皇后静默片刻,“我不是恨他,我只是恨自己。”

    许嬷嬷长叹:“娘娘……”

    “嬷嬷,你跟了我这么多年,难道还不了解我刚刚因何那么说。”容皇后起身向殿外走去,殿外一轮明月高挂,撒了一地清辉。

    玉阶之上,宫灯之下,容皇后踩着地上摇晃不清的影子缓步而行。

    许嬷嬷跟在她身后,“老奴就是了解娘娘,所以才心疼。”

    容皇后轻声道:“我也觉得清和是个好孩子,盈袖若能嫁于他也算是她的福分,只是不能顶着阿曦的身份。阿曦迟早是要从淮南回来的,到时候回来之后又让阿曦怎么办。我虽然心疼盈袖,但是不能不顾忌阿曦。”

    许嬷嬷默然。

    “算了,船到桥头自然直,这些事情还是让他们自己去想主意,我就不替他们操心了。”

    许嬷嬷正想答话,就看见前方转角后面似是躲着人,露出了一截鹅黄的衣角,廊上宫灯映照了下来,在转角处留下了一小团影子。

    许嬷嬷提醒道:“娘娘,是小公主。”

    容皇后脚步稍微迟缓了一些,她道:“宣仪。”声音不大,极有威严。

    宣仪身子缩了缩,没出来。

    容皇后又不轻不重喊了一声:“宣仪。”

    宣仪全身一颤,终于从转角后走了出来,怯怯唤了一声:“母后。”

    “宣仪,你今日功课完成了?”

    宣仪低着头,声音细小地道:“今日曦姐姐教了我一下午,已经写完了。”

    容皇后神色淡淡望着她:“既然已经写完了,那为何还不就寝。”

    宣仪抽了抽鼻子,委委屈屈开口:“宣仪……宣仪想和母后一起睡。”她的手轻轻颤抖着,明明在害怕,却还是伸出小手去抓容皇后的手。

    容皇后一怔,随后立刻挣脱她的小手。

    容皇后的语气更冷淡了,“宣仪,你都这么大了应该一个人睡,怎么还和以前一样不懂事。”

    宣仪咬着唇不说话。

    “还有,浮微山之事我只做不知,牡丹花会发生的事情我也已经替你压了下去。以后若再是这样胡闹,就先考虑一下后果。”容皇后继续缓步走在长廊上,只是脚步放得更慢了些。

    宣仪跟在她身后,因为做错了事的缘故头埋得低低的,“母后,不是宣仪要干那些事,是……是……”

    她是了半天,最后也没有不讲义气的把幕后主使的名字供出来。

    容皇后淡淡道:“你不说我也知道是谁,不是阿朔,是阿锦吧。”

    宣仪不答话。

    容皇后边走边道:“容锦虽然心思难测,但是不会害自家的人,你跟着她也好,不过自己要小心一些。”

    她走着走着忽然停下,不远处就是引凤台,高台耸立,如往日一般沉寂在暗沉的夜色之中,空荡冷清。

    容皇后望了半晌,一声叹息,“要起风了。”

    ……

    顾盈袖第二日特意起得很早,毕竟不是自己的地盘,还是小心一点比较好。

    卯时的时候梁采薇准时来敲门,她的声音从门外传了过来,“宁医女,太医院要点卯了。”

    “等一下。”顾盈袖匆匆往头上插了一根白玉簪子。

    她推开门,清晨的柔和的阳光顿时洒了进来,感受着外面的阳光,顾盈袖心情变好了几分。

    “这是什么?”顾盈袖看着梁采薇手上的一块玉佩。

    梁采薇解释道:“这是代表你身份的玉佩,宁医女被太医令分配到了司民院,戴上这个玉佩方便出入宫门。”

    顾盈袖接过玉佩,玉佩是青绿色的,正中心刻着“司民院”三个字,右下角刻着宁曦的名字。她翻过玉佩,反面也刻了一句话“大医之道,止于至善”。

    顾盈袖适时表达自己的疑惑,“司民院是什么地方?”

    梁采薇简单回答道:“一个可以随时出入皇宫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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