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求不可强求的缘分,不怨不可改变的苦难。

    时光一瞬,你风雨兼程。

    只为,做一个简单的人;走一段最简单的路。

    ——题记

    莫瑶从病床上醒来,头上还绑着厚厚的绷带。护士已经取下头顶的吊瓶转身离开,留着一盆花儿,才开了一半的。角落里坐了一个男人,脸色苍白,看着比自己更像是个病人。

    莫瑶犹豫地开口,显得有些胆怯:“虽然我并不认识你,但我想,我们或许需要谈谈”。

    沈宸没有觉得这对话来的突然,起身走近,低声问她:“你想要谈些什么?”

    莫瑶低头,试图完整而平顺地回答这个问题:“首先,我想,我应该告诉你一件不幸的事情,那就是我不是我。我的意思并不是我不存在,或者你已经疯了。而是,我作为一个灵魂,寄居在你现在看见的这具身体里。虽然我们表面无异,但内在的我已经不是你过去认识的那个人。这一点很重要。其次,我想,你或许有许多问题想要问我,但我现在很累,有些应付不来,你不如先放下这些并不重要的疑问”。

    沈宸侧身,拿过桌边的一束天堂鸟,握在手里默默地看着,抬头平静地问:“我想,我能够理解你的意思。我现在唯一想知道的,只是你的脑子里,还有没有这具身体原来的记忆,我的意思是,你还记得我是谁吗?因为这对于我,也很重要”。

    莫瑶摇了摇头,回答总是带了些严肃:“我不可能记得上一个人的事情,这是自然的规律,如果每一次我在一个全新的身体里醒来,都还保留有她原来的记忆,那么现在,我肯定已经疯了,而这是不科学的”。

    沈宸低头看着自己的手指,眼睛里有着暗淡的光,轻声笑:“那你能告诉我,你从哪里来?”

    莫瑶又摇了摇头,显得很是防备:“我当然不能告诉你,你只是一个人类”。

    沈宸轻叹一口气,坐回了一旁的椅子上,没有再做提问:“那好,那等你想说的时候,能来找我聊聊吗”。

    莫瑶躺下去,看着窗外停在树梢枝头的雀儿,闷声回答:“我想,这很难,你知道的,你们人类总是很狡诈”。

    沈宸无奈地叹气:“是啊,但是你要知道,我不是坏人”。

    莫瑶还是没有相信他,事实上,她不太可能会全身心的相信一个人,因为她的病情并不允许她这样做。

    莫瑶的精神病史已经有三年多的时间。自她出狱之后,这个病就从未在她生命中消失过。它像是一缕看不见的气息,游离在莫瑶贫乏的世界里,让她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日益消沉、虚弱下去。而每当她经受一次过度的冲击,她还会像现在这样,造成一次全新的永久性脑部失忆,并将自己幻化成一个全新的人物。她觉得自己没有本体,只是一个意识形态,以灵魂的方式,存在于不同女人的身体里。

    但她的本名是莫瑶,或者说,在没有患病之前,她是莫瑶。

    沈宸有时也会麻木地想,如果六年前,那个健康的莫瑶没有被杨未满抛弃,莫建生没有双规、死于非命,她的继母没有带着弟弟奔赴美国。那么现在,她是不是可以有一个完全不同的人生,她是不是也已经站在了她曾经梦寐以求的舞台上。

    但这个世界永远没有如果,就像,无论一个人如何清晰地知道自己是谁,知道自己在做着些什么,他依然会是一个精神病患者。他们有着自己的世界,但永远无法与人分享。旁人走不进他们的乐;而他们,也走不出自己的苦。

    刘茂余这些年一直负责着莫瑶的病情管理。从莫瑶第一天被送来疗养院时,他便是这个小姑娘唯一的主治医生。对于莫瑶这一次忽然的发病,他有些始料未及,看着沈宸,开口显得疲倦而担忧:“虽然我知道你一直将她保护的很好,但这一次发病,她的妄想趋势似乎又严重了很多,阳性症状也已经慢慢明显起来。我们现在,已经不得不开始添加氯氮平、氯丙嗪对她进行合并治疗,但是你也知道,她之前因为服用舒必利,已经出现过月事推迟的症状,现在加重药剂,对于她的身体来说,只能是一个更大的负担”。

    沈宸深吸一口气,他已经有些习惯这样的对话,开口说话,更像是在说给自己听:“不怕,我们不着急,情况总不会更糟”。

    刘茂余上前拍了拍他的肩膀,轻声安慰:“你有这样的心态自然最好”。然后,伸手指了指不远处,轻声开口:“今天我过来,其实还想介绍一位新的朋友给你。来,原医生,这位就是莫瑶的哥哥,沈宸。”

    沈宸随刘茂余的手指望去,看见一个身穿白卦、个头高瘦的男人正从走廊的阴影里渐渐走出来。他还很年轻,没有大多数精神科医生的疲态。他的五官分明,如刀削般凌厉,只有神情是空洞而沉静的,所有的情绪被一副无框眼镜堪堪挡住,整个人看起来,像是块儿未能融化在温水里的冰凌。

    刘茂余将手轻搭在男人肩膀上,开口低声介绍:“原医生是才从美国留学回来的天才医生,虽然年轻,但能力很高。我之前有和他通过电话,他说他对莫瑶的病情很敢兴趣,想问问,你有没有意向将莫瑶转交到他的手下”。

    沈宸听了这话,忽然皱眉厉声回答:“我不会把莫瑶交给你们去做实验的”。

    刘茂余连忙摇头:“不,原医生并不是那种会随便拿人体做实验的医生。您有兴趣,可以去看看他的履历,他很有责任心,也很有经历,虽然现在还是医院的新人,但如果莫瑶转过来,她就暂时会是原医生唯一的一个病人。这对于莫瑶来说,其实是一次非常好的机会”。

    沈宸像是有些动摇,站在原地轻皱眉头,没有回话。直到看了眼病房里的莫瑶,见她忽的将护士拿进去的饭菜一把扫在了地上,眼中闪烁,终于低头回答了一句:“那,那让我再考虑一会儿”。

    刘医生点头同意,没有再说些什么,转身让原徵跟着沈宸进到了病房里去。莫瑶有着对生人本性的排斥,但她对原徵却没有显出几分格外的不喜,这让沈宸心里忽的放心了不少,低头接到单位的电话,与身边的护工轻声嘱咐几句,终还是有些不安地离开了。

    莫瑶这时正弯曲着双膝,坐在病房的窗台边上,呆呆地看着外面的盎然绿意。此时四月春风已动,到处都是崭新的芽,只有疗养院的窗户依然被大大的铁栏封锁着,像是隔开了里外的两个世界,让那绿不再是绿,让人,不再像人。

    莫瑶的脚丫随意地搭在窗台的栏杆空隙之间,露出苍白的趾头,有些红,被风吹的。她的双手微微抓住头发、一点一点地撕扯着,脚边放了一把叉子,嘴里不断对自己说着话。

    原徵越过护士,放轻脚步走上前去,挥手让其他人离开,蹲下身,将大褂口袋中的一株花儿轻轻拿出来,举在她的面前,低头问“你是在想念你的家乡对不对,我知道你不是人类,对不对”。

    莫瑶抬头看了他一眼。她的眼睛很漂亮,一只是如夜般的深黑,一只是带着光亮的浅棕,就像半边月亮、半边太阳。她本能的将身体往回缩了一点儿,留出一段心理安全的距离,低头缓慢、一字一顿地回答:“你能看出我是一颗树吗,你能帮我回到森林里去吗”。

    原徵走上前,坐在她一米外的地方,将手里的花儿轻轻放下,轻声笑笑:“很高兴你愿意和我说话。不过,你不用着急,因为你现在还没有真正长大,等你长得足够大了,你就可以回到森林里去,做一颗自由自在的树,没有人能够阻止你”。

    莫瑶偏头显得有些意外,她问:“真的吗,我真的可以回到森林里去?那些人类不会再来将我杀掉?”

    原徵摇头回答:“不,不会的。至少,我会保护你。你只需要适当的吃一些人类的东西,不能再像刚才那样,将它们全部都扔在地上,因为你现在的这一具身体是人类的,你需要以她的方式长大,你明白吗”。

    莫瑶当然不会明白,但她却还是本能地点了点头,像是对这段对话起码的尊重。这样的乖巧让她看起来难免有些温顺而美好,窗外泛绿的光线打在她的脸上,让她甚至不再像是一个精神病人。

    但原徵知道,这样的温顺对于一个精神病人而言,其实是没有任何意义的。他们谈话,他们聊天,他们互相做出匪夷所思的反应,但这并不代表他们就此建立起了信赖的关系。因为,在这短暂的沉默之后,她依然不会将心事说与人听。

    这是精神病人们为自己竖立起的巨大堡垒,在意识和现实之间,不断消失,又不断重现。

    所以,就算原徵通过病例知道,莫瑶在过去的两年里,依次将自己幻想成了受伤的兔子、杀人犯,以及一个被切开了一半的洋葱。他也依然不能真正走进她的世界,至少现在,他是不能的。好在这一次,她成为了一棵树,而他们,有了一个好的开始。

    原徵尝试去牵莫瑶的手,被她轻轻躲开,低头也不觉得遗憾,开口与她聊起一些有关于树的话题。猛地抬头,看见病房外一个熟悉的身影,偏头将莫瑶轻轻挡在了自己的背后。

    那身影看见病房里的人像是有些惊讶,开口不可置信地张了张嘴。

    莫瑶感觉到男人的目光,生出本能的恐惧,探身往原徵背后躲去,皱眉问:“他是不是看出了我不是人类”。

    原徵回头对着她笑,说:“不会的,你现在就是个人类,没有人会看得出来。你可以乖一些,去那边的病床上坐着吗,我想,我需要和这个人说一些话”。

    莫瑶抬头,眼里有着难以察觉的不安:“那你也不要告诉他”。

    原徵点头,轻声回答:“当然不会,我还要把你养大,让你回到森林去。我说过,我不是坏人的”。

    莫瑶得到了安心的答案,终于心满意足地笑了出来。转身坐回到角落的病床上,佝偻着身体,手里拿着一块儿摔在地上的冬瓜碎片,小口、专注地咀嚼起来。这样小心翼翼、让人费解的动作,让她整个人看起来,难免有些匪夷所思,而同时,又有些惹人可怜。

    好在杨未满并没有看见莫瑶现在的样子,他这时倚靠在病房的墙外,只是漫无目的地看着周围来往的人群。

    杨未满是莫瑶的初恋,零六年因为尤晓怜的插足,两人和平分手,之后他只身前往美国。几年前从朋友那里得到莫瑶去世的消息,似乎是再也没有回来过。

    这时,他站在医院阴暗的走廊上,阳光从背后照射过来,留下一道长长的影子,他抬眼看着眼前的原徵,开口似乎有许多话想说,沉默一阵,却只是轻声问了一句,像朋友一样:“莫徵,你什么时候回国的?你的病好些了吗?”

    原徵轻声关上房门,开口显得平静:“谢谢你的关心,好多了。如果可以的话,我希望你现在可以喊我原徵。我的母亲已经再嫁,我现在姓原”。

    杨未满点头道歉:“对不起,我不知道。你刚才是在和谁说话?”

    原徵低头,看着脚尖,沉声回答:“莫瑶,里面的人是莫瑶”。

    杨未满猛地睁大眼睛,好一会儿,才深吸一口气,问到:“莫、莫瑶没有死?她为什么会在这儿?”

    原徵沉默一瞬,挑起眉毛,显得有些不悦:“你到底想要问什么”。

    杨未满握了握手里的拳头,抬头开口,带着些质疑地口吻:“那个时候,告诉我莫瑶死了的人,是不是就是你”。

    原徵看着地面,轻轻把住自己微微抖动的手,摇头显得有些讽刺:“虽然你这样认为,但很可惜,那并不是我。那段时间,莫瑶已经被送进监狱了,而我人在国外,不可能得到她的消息”。

    杨未满抬头,像是不敢确认自己听见了什么,难以置信地问:“莫瑶,被、被送进过监狱?”

    原徵眼睛平视着前方,沉声回答:“警方那时候认为,我爸是她杀的。”

    杨未满一脸错愕地站在原地,一时竟不知该如何开口。身边的护士来来回回,有的会偏头看他一眼,有的就只是匆忙路过、低头走开,直到有人在不远处喊了他的名字,他才猛地回过神来,抬头看着眼前的病房,轻声问:“我,我能进去看看她吗”。

    原徵垂下眼,侧身挡住病房的大门,看着对面没有回答。

    杨未满轻声央求:“就算是作为朋友的探视,你也知道,我欠了你姐很多”。

    原徵扶了扶脸上的眼镜,打断他看似深情的道白:“杨未满,人类最没用的,就是一颗毫无价值的愧疚心。你改变不了过去,你也决定不了未来。不论莫瑶之前经历过什么,这一切,都和你没有关系。你也应该知道,一个离开的人是没有权利要求留下的人原谅他的”。

    说完,他伸手一把握住了杨未满已经搭在门把上的右手。杨未满惊讶于原徵的手劲,抬头看了看他,又被他眼神中的阴郁惊在原地。

    在杨未满的印象中,原徵一直就是那个沉默自闭的孩子。他躲在自己的角落里,看自己的书,写自己的话,偶尔在莫瑶的笑声里扯扯她的衣角,仅此而已。生活留给这个孩子的童年欢愉不多,似乎每一份幸福都与旁人无关,他除了一个“天才少年”的名号,甚至无法道出一两个可以让人铭记的画面。

    杨未满低头,沉声叹息:“但是我还爱她”。

    原徵停下脚步,转身将房门紧紧关上,轻声笑了出来——莫瑶是一个疯子,至少现在的她是。作为一个疯子,她可能需要雨露,她可能期待阳光,她甚至可能会渴望死亡,但她唯一不需要的,就是那愚蠢而百般无用的爱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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