或许是担心莫瑶会受到杨未满的影响,第二天下午,原徵就趁沈宸出差在外,独自帮莫瑶办理了出院的手续。

    刘茂余来到办公室,大声将表格摔在办公桌上,扬声质问:“这就是你所谓的最好的治疗方法?将病人带离出院?”

    原徵低头看着手里的文件,没有多做反应,抬头回答的平静:“我是她的弟弟,我想,我有权力做出这样的决定。你不觉得,以莫瑶现在的情况,把她和那几个有狂躁倾向的病人放在一起,这是很不公平的吗。更何况,我是一个精神科医生,把病人放在自己家里照顾,总不会比那几个护工要差”。

    “弟弟?”刘茂余抬头很是疑惑地问:“莫瑶除了哥哥,居然还有弟弟?”

    原徵起身,将桌上摆放的照片递放到刘茂余的眼前,轻声回答:“沈宸只不过是和莫瑶有过一面之缘的哥哥。而我,才是和她从小一起长大的人。我们十七岁那年,因为家里的意外分开,现在,我想要照顾她”。

    刘茂余低头细看眼前的照片,眉头轻轻皱起。这是一张有些年头的老照片了,中间坐着的,是一对长相出众的父母,儿时的原徵和莫瑶分立两旁。他那时低着脑袋,像是个害羞的孩子,眼中有着莫名的生涩。莫瑶的眼睛却很亮,和现在了无生趣的她,判若两人。

    刘医生没能阻止莫瑶的离开,站在医院的高楼上,望着楼下的风景,有些莫名的忧虑。

    他知道,这以后的路,不论平顺与否,生活或许都不一样了。而事实上,这三年后久别的自由,对于莫瑶而言,也的确并无太大的吸引。对于穿着正常人的衣服,走在正常人的世界里,莫瑶所怀有的,更多的,只是未知的焦虑。

    原徵似乎希望她能早日接受这样的生活,站在她面前,轻声笑着:“你看,这就是人类的世界,它没有你想的那样糟糕”。

    莫瑶低头没有回答,坐在后座上,像一个安静的娃娃,将头缓缓埋入双腿之间,勾着身子,用手捂住自己的脸颊。每一辆从她身边经过的车子,每一声行人路过的低声细语,似乎都在谈论着她的怪异,嘲笑着她的弱小、无知。

    这臆想之中的虎视眈眈无疑是一股巨大的压力,压得莫瑶喘不过气来。

    原徵从驾驶座出来,坐进后排,用掌心慢慢覆盖上莫瑶的双手,靠近她身旁,声音如流水,缓慢地开口:“莫瑶,听你自己心里的声音,你可以想想你的森林,想想你的河,在那里,有没有一棵树,在一直呼唤着你,呼唤,一个叫莫瑶的人”。

    莫瑶已然沉浸在自己的世界之中,后背甚至已经被汗染湿了一大半,颤抖的双手让她看起来残破而无助。直到车内的音乐响起,她才渐渐停下了颤抖,真实的感知代替了思维中的恐惧,一股温暖的触感自手上传来,轻轻睁开双眼,发现眼前白色的脚尖依然还在,世界依然还在,不禁就这样哭了出来。

    这样的眼泪并不源于任何悲和喜的情绪,它更像是精神病人在受到刺激之后产生的一种条件反射。就像人被打了会疼;树被伐了会枯;天空的乌云散了,总会有天晴。是原因,也是结果。

    “真棒,你看,你现在,是不是不那么害怕了”。原徵抬头,看着停止了抖动的莫瑶,轻声说到。

    莫瑶没有回答,坐起身子,看了原徵许久,而后忽的摘下他脸上的眼镜,严肃地开口:“它很可怕,这里面有鬼”。

    原徵无奈地笑笑,点头说:“是,这里有鬼,我们不要它了”。

    莫瑶并没有因为原徵的话而变得高兴起来。她只是坐回到座位上,捂着自己的左边胸口,低声呢喃:“它也不要我了”。

    原徵现在住的房子,是“荣云”的一个单层公寓,离医院不远,背后有个湖。莫家原来的别墅原本也是有湖的,只是在半山腰上,是莫瑶的母亲,也就是莫建生的前妻刘梦寐设计的,现在那里被政府收缴,已经变成了一个社区活动中心。

    现在时间还没有到下班高峰,整个小区里安静的出奇,只有看门的保安看见原徵,笑着喊了一声“原医生”。

    原徵看着他点了点头。莫瑶跟在身后,没有说话。直到两人进到楼道的电梯口,才又有人出来,在他身后拍了一掌,喊到:“莫徵?”

    原徵回头看向来人,似乎在思考着对方的姓名,许久之后,索性开口问了出来:“你好,请问你是?”

    男人笑了笑,回答:“我是廖析啊,当年,咱们是一个奥数班的,这我女朋友。你住这儿啊?”

    原徵点头“嗯”了一声,偏头轻声安慰身后一直躲着的莫瑶:“你不要害怕,他们没有恶意”。而后,抬头对着廖析说了句:“对不起,我姐姐有些害怕生人”。

    廖析的女友看见莫瑶显得有些惊讶,轻皱起眉头,像是怜惜,像是厌恶。原徵不喜欢这样的目光,无论是作为一个精神科医生,还是一个精神病人家属。这样的目光都太过于直白,它似乎无时无刻不在提醒着自己,莫瑶已经疯了。他实在恨透了这样毫不客气的提醒,如果可以,他甚至一辈子都不希望旁人知道这个秘密。

    廖析伸手想要去拍原徵的肩膀,侧身被他躲开。他拉起莫瑶的手,低头说了声“再见”,迈步走进了电梯里,缓缓关上的电梯,隔开了门外两人不再清晰的脸,以及女人那一句轻声的“可惜是个疯子”。

    原徵握了握拳头,转头看着莫瑶轻声笑:“我们到了”。

    莫瑶一路上都没有说话,直到原徵打开了灯,她才缓慢地蹲了下去,捂住自己的双臂,低声喊着:“他们都死了,为什么他们都死了”。

    原徵顺着她的目光,看向了客厅深褐色的地板,蹲下身,脱去她脚上的布鞋,将她整个人轻轻抱起,放在客厅落地窗前的厚毛毯上,平静地回答:“没有关系,我们下个星期就会离开这里了”。

    莫瑶像是没有听见他的话,站在厚厚的毛毯上,看着窗外的一大片湖,呢喃着:“树为什么不会哭”。

    原徵不知这话中意味,也没有准备过问,停下手里的动作,起身关上房门,回身轻声开口:“那个地方你会喜欢的”。

    那里是哪里,他没有说。

    晚上吃过了饭,莫瑶洗漱完毕便准备睡下,这是她在疗养院养成的习惯。原徵知道她怕黑,还特地在房间里留了一盏小小的清灯,昏黄黯淡的一缕,怕她在夜里找不到路。

    半夜,窗外恍惚下起了雨。原徵被一声响雷忽的惊醒,起身发现背后布满了细汗。下床去到莫瑶的房间,发现她并没有在。环顾四周,只有书房传来微弱的声响。

    书房的门半掩着,有风声从屋内传来,带着微弱的湿气。那盏原徵为莫瑶留下的夜灯,此刻正安静地插放在书房门口的走廊上,里面没有人,只有窗户开着,外面的雨飘落进来,吹得桌上放着的几张文件,沙沙作响。

    原徵放缓了脚步,轻声走过去,像是害怕惊扰到了谁。伸手将窗户关上,低头将地上已经被吹得有些散乱的文件重新收回到桌面上,用文件夹将它们一一封好。这些文件是原徵从他曾经的导师那里借来的,是一些关于人体脑部改造的手术记录,纸张有些老旧了,加上那些看上去并不美观的配图,在普通人看起来,甚至是称得上可怕的。

    但原徵并不觉得可怕,相反,他将他们视为珍宝,并希望有一天能通过它们,找到人类大脑的秘境,这是他不与人说的秘密,也是他作为一个从小与众不同的孩子,天生与旁人不同的期盼。

    “你在做什么?”

    莫瑶的声音从原徵头顶悠悠然传来,原徵像是知道她在那里,抬头对这她轻声笑了笑,回答:“我在整理东西,你看过这些,觉得有趣吗?”

    莫瑶蹲下抱住双膝,不解地回答:“我为什么要对人类的东西感兴趣?”

    原徵愣了一瞬,而后笑着点头:“也是,这总归不是你喜欢的世界。”

    莫瑶像是没有听明白他的话,与他平视,伸手擦去他脸上沾着的雨滴,轻声说:“你是不是也害怕下雨天”。

    原徵低眉看着眼前的莫瑶,月亮微弱的光线轻轻巧巧地洒在她脸上,随着雨丝飘动,就像好些年前的模样。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恍惚地回答:“是啊,我也害怕”。

    莫瑶看着眼前恍然若失的原徵,像是忽的找到了想要说话的情绪,轻声开口,告诉他:“我那时在森林里,也是在这样的下雨天死去的。他们说,这个世界上的每一个生物,在死去之前,都能看见自己这一生的善恶。但是,我没有,唯独我没有,这很不公平不是吗。我的意思是,如果你也像我一眼,被迫在这样一具身体里醒来,剥夺了真正死亡的权力,你也会和我一样,对这个世界充满了害怕的”。

    原徵没有回答,他只是轻轻抬起了手,小心抚摸起莫瑶眼下的那一粒泪痣,像那是一个随时都会破碎的梦境。此刻的他,是多么想要吻吻眼前的这个女人呀,就像小时候,她亲吻自己的额头一样,那么虔诚、美好的亲吻着。但是他不能,因为她是一棵树。他小心翼翼的面对她每一次的质问,他毫无作用的怀念他们曾经的一切,但他不能亲吻她已然开放、让人渴望的脸颊,因为她只是一棵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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