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寻在逆阳中感受到了我的欣欣目光,神情一怔便扬起在日光下烂漫夺目的宽袖,足下一点亭中围栏朝我立着的二楼阳台踏风掠来。

    我不及思索该如何应对,空着脑袋目送她眨眼之间就并肩而立在我身旁。于是乎,只能略微尴尬地轻咳几声。

    “你不要紧吧?”“你…”

    幼鱼和千寻同时想要替我抚背的手在空中微叠后双双僵滞。

    两人对视一眼,各自退了半步,脸上却无任何不对之色。

    如今这关系是我做梦也万万想不到的,当日洞房时千寻对我说幼鱼的出现只不过是有她自己不可告人的秘密,而如今一切已成定局,她依然对我有搭有理且在我病中的一个月里对我无微不至的关怀,确实让我有自愧不如的感动。

    但其中的深意只怕只有她自己才辨得真切。而我对她的那份执念似乎也化为了更温柔温馨的东西,就像冬日里不可缺少的炉火暖衣,夏日里不可缺少的碎冰摇扇,总是会在我泛起恼意的时候给我最真实的关怀,这都是生活最需要和最重要的东西。

    她能给我我看不到的致命提醒,也能给我我想不到的逆耳忠言。

    不错,这种关系就像永远不会消失和改变的亲情,我已经彻底把她看成了我的妹妹。就当曾经燃起过的片刻火花不过是一种为成长付出的代价。

    我想彼此都不会怨怼对方。

    我收紧了狐裘披风,淡笑道:“岚清和苏娥的尸体在哪儿,我想去看看。”

    千寻依旧垂目于地,这是她在我身边的习惯姿势:“我和温姑娘已将他们所有人都火化,且将骨灰都放在了重新整建的兰卿楼里,而兰卿楼也已改作了岚清祠堂。那些或多或少的枉死之人,在地下都可安心了。”

    “岚清祠堂…”我忍不住喃喃念道,“这名字可真好,质本洁来还洁去,有始有终那才是岚清的故事。”

    “我们带你去看看吧。”幼鱼引着我想要往楼下走。

    “好。”

    我就像一个牙牙学语的孩子,被两位细腻耐心的母亲搀扶着学走路。不得不说,昏睡了一个月后我确实在体力和身体控制方面倏然生疏了不少,一路遇到不少三五成群的忙碌女子,也都主动笑语盈盈地同我招呼着,然后复行其道。原先密密麻麻如出一撤的酒馆、青楼俱一概变成了琳琅满目的小绣铺、宝饰斋和亮堂整洁的饭馆。

    我这才明白,原来女人若是下定决心要改变的东西,那么必定有痛改前非的效果。

    也不知她们从哪里移来的一小片杜鹃花,就满满当当地盛开在了祠堂门口的左右道边,我远远地站着就有幽幽浮动的暗香蹿鼻而入。

    曾在一本书上看到过一句话“杜鹃花的箴言是当见到满山杜鹃盛开,就是爱神降临的时候。”

    我缓缓走进祠堂,一种檀香散发的低哑肃穆让我由心生出安然的触动,那是种由不得自己的改变,只要你身临其境就能如此感受到。

    双目一一扫过层层叠高的牌位,他们虽生前有过贪念欲望的错,但终究不过是些匮乏爱情的凡人,岚清更是如此。他说七年前投靠一派之主只是为了追随心中一个不可能的梦,我想那个梦便是追逐千寻的梦。只要是经历过江湖的人都应该无法忘记六年前千寻名动天下的那一场武林大会。只可惜,他的满心希望都错付了一场噩梦。

    情之一字,可遇而不可求。

    只望他们来生能再次回到这里,看到满城盛开的杜鹃花,好好大爱一场罢。

    我问幼鱼有没有线香,她递给我一个阳刻着仙翁寿桃的长木匣子,我自选了三支出来,代表着信、愿、行。

    香烟袅袅消散,我自三鞠躬,去意尘埃落定。

    左边望一眼微微而笑的幼鱼,右边看一眼温婉垂目的千寻。她们都和我一样对此倍感欣慰。

    当幼鱼和千寻扶着我走回湖心亭畔的小楼时,一个让我有些吃惊的人挡在了我的面前。但吃惊的原因并非她是一个突如其来的陌生人,而是因她熟悉的脸上却露出了陌生的笑。

    “印公子,真的要走了?”寒露捧着一盆红色山茶,莞尔笑道。

    我定定看着那一团纯然的烈火,心叹,有时人若能兼有这两种极端的品质在心中,到未尝不是一种超然的豁达。心绪又游回了我刚进此城的那一晚,我曾折下一朵红山茶戴在了岚清的鬓边,想着,就如旧梦叠影一般,我又折下一朵红山茶戴在了寒露的鬓边。她模样本就瑰姿艳逸,衬这鲜明的红色更是明艳动人,美意难压。

    她不再以冷冰冰的姿态面对未来的人生,反倒变成了个爱笑之人。于是她这笑倒成了入此城后最让人过目不忘的东西。

    也许是这一笑中浓缩的回忆太过铭心,所以叫人一步三叹感慨万千。

    “多种些花吧,以后这里会是一个真正四季温暖入春的春城。”我也坦然地笑望着她。

    寒露久久凝视着我,有些不自然道:“是你救了这里的春天,如果没有你的那番话和信仰,我们熬不过冬天就得死。”

    我自嘲地摇摇头:“你不该谢我,真正把春天带来的人…是她。”我指了指千寻,就头也不回地往前走了。

    我不知道寒露后来又跟千寻说了什么,但我不能再掀起寒露已经回归正常的安稳人生,因为我是个有妇之夫。

    幼鱼似笑非笑地看着我,戏虐道:“你总是那么讨人喜欢,连寒露那样冷酷的美人都会为你消融,这我可真没有料到。”

    我装作浑然不知,惊道:“什么!寒露喜欢我?你不是在开玩笑吧,我可是个有妇之夫啊!”

    幼鱼微微一愣,然后一脸无可奈何的笑道:“你呀,心如明镜却故作糊涂。不过话说回来,从我认识你的第一天起你就在装疯卖傻吧。”

    我没心没肺地呵呵一笑,却冷不防撞在了一个人的身上,我回头一看,妈呀!

    是怀抱大包小包种子的阎充,双手拿着五六块缎子在对比的牧隗以及拿着放大镜在研究玉扳指的蒲邰。

    我一愣过后,左看右看没见到从鄂,就说道:“怎么你们办货不带从鄂去的么?”

    牧隗顺手将一块缎子搭在了肩上,笑道:“大哥已经在船上了,我们将这些新买的东西打进包袱里,就能开船去下一个城镇了。”

    “好嘞,就等你说开船这句话了!”我欢呼一声甩开众人“跐溜”一下狂奔进楼里,身后是一片急急地叮咛嘱咐声。

    我心说,我这僵了一个月的老寒腿还真不是盖的,就如我这大丈夫一样关键时刻它就是能屈能伸。

    当我穿戴整齐走到城门口的时候,千寻幼鱼还有一二三四都齐齐用充满朝气的目光迎着我,身后是洞开的伟岸城门和停泊在岸边的华丽宝船。待我走近,他们也不多言语,以一种默默将我围在中心的阵型一起迎往那船上。

    我最后透开人群再回头望一眼那高楼林立又鳞次栉比的城内春景,不觉宽慰地了然一笑,或许无视寒露急急追来的紧绷身影,才是最难得的糊涂。

    船出城后随水向西。

    宝船内。

    我后背一躺蒲邰身上,蒲邰一脸委屈地给我理发,千寻在身后替他准备水和帕子,我左腿一抬搁从鄂手上,从鄂一脸稳重地替我修甲,右腿一翘将牧隗的屁股从凳子上踹下,然后晃了晃脚丫象征着争夺领地的胜利。

    腐败!堕落!死性不改!

    我怎么还是这样,一尘不变呢?

    “嗯?”我鼻音一抖,左手一伸,阎充将那个刚刚买下的春城镇城之宝和田墨玉扳指小心翼翼地套在了我的拇指之上。

    我闭着眼满意地晃了晃头,又冷不丁地“哼!”了一声,伸出了右手,千寻熟练又完整地将剥脱好的圆润橙子分片后放进了我的手心。

    我这才万分满意地睁开了眼睛,对着橙子乱咬一通,果汁四溅的同时我却眯着眼睛乐不可支。

    这样自由自在的日子过去了十来天左右,某一日的中午我在晕船的昏昏欲睡中被一阵奇异难耐的食香激得浑身一震,瞬间我就浇湿了枕头套子,更二话不说地神魂颠倒踉跄下了船。

    后来借用牧隗的话说就是,我犹如被鬼俯身般满脸的惺忪睡意又头发蓬乱,赤着脚丫子,双手还随着身体晃荡乱摆,整个一副萎靡不正的抽大烟样,最后更是一脸好色地露出痴像跟着不知道什么东西走丢了魂。

    我丫的,当时听了他的叙述立时就给了他个不加糖的爆栗。

    他塌着眉毛嘴巴一憋,可道其他人却乐开了花,我只能黑着脸往前走去。

    城门口高挂一四方古旧石匾,上书“龙皇镇”三字。带着疑问进城后才知道我们这是到了龙皇镇,一个以粥食为生,以粥类为傲的城镇。而我闻到的异香则就是从镇中最有名的龙皇粥府的后厨里飘散出去的。

    我立在街心环身四顾着大街上隔三差五就揭开锅盖,漫出白气的粥摊,只能说此城的食风当真蔚为壮观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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